1)想把死亡当做死亡来经验,这是一个悖谬。可是,对生死以及世代的超越论追问却在生长。① 2)生与死,尽管首先表达的是从经验来看的能力的界限,但明显可能具有经验之外的含义。② 题记中出现的这两段话引自胡塞尔C手稿,有三层含义:首先,死亡超出了我们能力的界限,我们是无法经验死后状态的;其次,尽管如此,对死亡我们可以进行超越论意义上的探问;最后,这种探问有可能为我们揭示出死亡在经验之外的意义。这三层含义就是本文梳理胡塞尔晚期思考死亡问题所依据的主要线索。在文末,笔者将对胡塞尔的思路进行简要的评论,并对其中所蕴含的新的思考维度以及理论上可能的结论进行初步的探讨。 一 死亡,作为生命的界限,并不像通常情况下一条路的尽头或两国之间的界碑那样可以一眼看得出来。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就纯粹地活着,死亡无论如何是不能现身来打扰我的;而当死亡真正来临时,我已不再是有生命的个体了。胡塞尔认为这是一个悖谬:“悖谬的是,活在活的当下中,我必须无法拒绝地相信,我将活着,即使我知道,我的死亡就在前面。”③ 不仅如此,胡塞尔同时还证明了悖谬的不可避免性:“在我活着的时候让当下之流停止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不再流动,然后还有过去,这是完全的荒谬。”④ 我们知道,“活的当下”是一条变动不息的河流,原素、感觉材料、知觉对象在其中依次穿过作为整体的前摄、原印象和滞留,流向越来越远的河流深处并因此而构成自身的未来、现在和过去。试想,如果能让这条意识的河流停止下来,那么,尽管作为整体的前摄、原印象和滞留不会瓦解,但据此所构造的具体对象的未来和过去,甚至包括现在,便都不会出现了。此时如果还有过去,或者说,如果有人还谈论过去,那就不是悖谬,而是真正的荒谬了。 既然确定的界限我们无法一举达及,我们是否可以逐步地逼近界限呢?或者说,我们能否探查出我们自己体验死亡的最远的界限呢?胡塞尔给我们设想了四条可能的道路:他人的死亡;同睡眠的比较;从现在的身体出发,回溯地进展到自己的儿童时代;或者向前推进到自己的疾病或衰老时期。我们来看看这四条道路分别能把我们引向多远的地方。 关于对他人的死亡的借助,胡塞尔指出,这条道路对我的经验来说就是取消了这样的可能性,即把他人经验为另一个在世上存在着的自我,经验为在我的世界中与我共在的超越论的主体性。⑤ 实际上,这意味着此路不通。这不仅是出于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日常看法,即当他人的身体消失后,我对他的经验已经变得不可能;还可以从发生现象学上得到印证,就是说,我对他人的认识是通过对他人的身体及其活动进行共现、统觉、联想和移情而获得的⑥,当他人的身体停止存在时,我便丧失了对他人及其死亡进行认识的一切可能性。在这点上,日常态度和现象学态度并无二致。 能不能把死亡看做是一次睡眠、一次我们常说的“长眠”从而达到对死亡的认识呢?在1929年10月写就的C8手稿中,胡塞尔在这个方向上试探性地向前迈出了几步。⑦ 显然,睡眠与死亡的最大差别是前者由觉醒所跟随。可是,自我在“长眠”中难道就不能“觉醒”过来吗?哪怕只有一次。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这里的“觉醒”意味着什么。自我失去身体,但在“无意识”中还有回忆被沉淀下来,当它再次苏醒时,新的当下与过去以同一性的方式衔接起来。这样的觉醒在死亡中看来无法发生,因为根据“活的当下”的运行机制,一旦感觉材料层面上的体验流停止流动,客观意义上的未来、过去和现在便不复存在了。“活的当下”的流动中止了,现实时间的统一体也瓦解了,自我认同现象的发生也变得不可能。从出生的角度看,当自我再次来到世界时,它获得了新的心理物理条件,它拥有了新的身体,它也因此而成为全新的个人。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看,睡眠中不是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吗?在现实的睡眠中,我的身体虽然不像在死亡中那样完全停止存在并经受彻底的分解,但我确实让我的身体靠边站了,我的身体不再接受触发,我让自己的一切活动受阻。这时,我们能不能进行下面的追问:就像入睡是苏醒的逆过程一样,死亡是否也是出生的逆过程?就是说,出生伴随的是对身体和世界的构造,而死亡是对它们的逆构造。在醒来时我们通过记忆认同睡眠前的事件或过程,在死亡中难道我们就一定丧失了最深的记忆层面吗?只要这种最深的记忆完好无损,即使没有显现出来,那么,自我的出生不正是“醒过来”了吗?⑧ 看来,胡塞尔要扭转他开始时所作的结论了。可是,正是在这里,他连问题本身都放弃了。这从他的一连串的质问中可以看得很明确:“这个自我是开端的自我吗?那不是‘醒过来’了吗?或者不是醒过来的自我?这有没有意义?自我的本质难道不包含朝向某物的生活?朝向这一个或那一个、朝向各种不同事物的生活?难道自我不是生命的极点化(Polarisierung)?”⑨ 胡塞尔的意思是,问题的提出毫无必要,这不仅是因为“最深的记忆层面”的存在还需要确证,更是由于自我的特性。自我不过是生命的极点而已,一个先前的极点与此后的极点之间是无所谓同一或差异的。 在1931年底的C17手稿中,胡塞尔对1929年的结论做了追认并给出了另一种证明。⑩ 我的睡眠间歇作为间歇唯有从清醒的角度看才是可以想象的。回忆也与清醒有关,它总是带领我们回到清醒中所存在的东西。既然如此,睡眠间歇是如何构造出来的呢?它是“我在源初性以及交互主体性中构造出来的”(11)。可是,出生之前的存在没有这样被构造过,死后的心灵存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