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以下简称《观念》)被公认为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奠基之作。但是,胡塞尔并未将《观念》放置于他本人在1907-1911年间获得的双重意向性的基础之上,致使他对先验现象学的首次系统展示中潜藏了一系列亟待解决的问题。本文将以这种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所获得的基本成就为基点,对《观念》中的实显性与反思、还原、能意(Noesis)与所意(Noema)等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以期获得一个理解先验现象学的新起点。 一、双重意向性 胡塞尔的现象学思考在1907-1911年间进入了一个突破期。除了1907年在空间构造研究中提出了动觉概念之外,滞留概念(1908年)以及滞留的两种具体的流逝样式——滞留的横意向性和纵意向性(1910年左右),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也先后被发掘。 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研究始于如下明见的事态:“对一个时间客体的感知本身具有时间性,延续的感知是以感知的延续为前设的”。(胡塞尔,2009年,第54页)在对这种延续的感知行为的反思中,这一明见事态被胡塞尔进一步分解为:意识是如何在把握实显感觉相位的同时,把握先前已流逝的各个原初感觉意识的变异相位的映射连续的(参见同上,第327-328页);进而,所有对过去变异的前回忆意识是如何以非实项的方式在自身中持续隐含地被意识到,准确地说,是如何在实显感觉相位上把握变异相位的映射连续的同时被意识到的(同上,第380-381页)。 但是,对感知的延续性的考察不能束缚在实显性上,否则,被把握的只能是客观的瞬时性的感知相位,对延续性的体验将不复存在。为此,胡塞尔指出了上述“分解”事态的悖谬所在:“如果将那种与以前的意识相位有关的滞留称作回忆,那么错误就已经犯下了。回忆始终只是与一个被构造了的时间客体有关的一个表达;但滞留则是一个可以用来标识意识相位与相位之意向关系(一个根本不同的关系)的表达,在这里不可以将意识相位和意识的连续性本身重又看作时间客体本身。”(同上,第387页)因而区别于作为客观性时间相位的回忆,滞留具有一种特殊种类的意向性:它所具有的意识相位间的意向关涉,标明的是一种比客观化立义更为原初的意识行为本身的存在和显现方式。 因而,以“映射连续”和“前-回忆意识”所标明的时间事态实质上只是对滞留的具体流逝样式的一种源自内感知或感知反思的伪造。换言之,在原初的时间流逝样式中,在实显感知相位上同时被把握的“映射连续”显现为由现存滞留所构筑的横意向性,而那种以非实项的方式被隐含意识到的过去变异的“前-回忆意识”自身展现为由滞留的自身持续滞留化所建构的纵意向性。 在笔者看来,这种原始的非线性的意向存在即双重意向性的提出,为现象学提供了如下重要的实事基础:首先,滞留相位间的意向关涉具有两种形式:现存滞留间的意向关联与滞留相位的自身滞留化中存在的意向关联。现存滞留间的意向关联揭示的是一种基于感知同一性的相合统一,而纵意向性则展示了一种自身性领域内的相合统一。由此,滞留的双重意向性间存在着奠基关系:横意向性中的诸现存滞留相位源于纵意向性中的滞留的自身滞留化,而作为这种持续滞留化的生成物,实项块片在这种滞留意向的交织中便显现为漂浮在纵意向性中的诸现存滞留相位的相合统一。 其次,与在内感知中对实显行为的行为特征的分析不同,滞留的双重意向性使现象学拥有了全新的考察目光:在意识行为的前-实显性的时间性构架中,现象学分析既可以贯穿意识行为与自身变异形式的相合统一,也能揭示这种连续变异本身的自身相合。如果说滞留的横意向性由于其提供的实项块片的现成性而与感知立义具有实事上的亲缘性的话,那么,纵意向性由于它与自己本身的相合统一始终处于河流的持续进程中,从而展示了河流的自身统一性。据此,现象学考察的目光又可以进一步穿透相互交织的双重意向性,指向意识流这种前现象的原始存在。 由此,在内时间意识研究中,胡塞尔赋予了作为实项体验内容之基础的原本现象以一种由滞留所标出的具体的意向存在形式。笔者的问题是:这种关键性的现象学突破为随后展开的先验现象学分析提供了怎样的思想资源?胡塞尔在《观念》中所展现的先验现象学分析在何种意义上体现了他之前已经获得的现象学成就?在何种意义上又错失了这种成就? 二、实显性与反思 实显性问题是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研究的起点问题。在《观念》的“现象学的基本考察”中,他正是通过对这一问题的考察标明了与超越性相对的纯粹的内在性区域,从而为现象学的反思和还原奠定了实事基础。 实显我思处于一种本质的意向关联的综合体中。它总是被感知的连续协调的动机序列,即一系列可与实显意识相互变更的非实显意识所环绕,我们可以将实显意识与同样具有客体性特征的非实显意识统称为实显性意识。因此,在实显性意识中至少存在着两种客体:在注意目光中被把握的、直接依存于我思思维之实显指向的客体,以及显现于由实显意识与非实显意识所共同构筑的意向体验统一体中的意向客体。(cf.Husserl,1976,S.71-73) 与超越物在实显意识中的呈现方式不同,被内在感知把握的实显意识与内在感知属于同一体验流,因而在内在感知中可以被“实项地‘包含’”。(Husserl,1976,S.79)非实显意识同样如此,一个原先仅仅在外视域中被体验到的非实显意识也可以明见地被内在感知所把握。但是,在内在感知的具体实施中,非实显意识作为背景意识始终超出了直接当下的内在感知的范围。因而,笔者认为可以提出如下问题:非实显意识能够成为内在感知的现实指向物,是基于非实显意识的可被内在感知性与其在原本体验中的被体验性之间的何种实事关联。这一问题甚至可以扩展到实显意识:实显意识具有何种内在特性,能使其承载一种客体化的内在感知。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在于原本体验的存在性质:“未被反思的体验必须满足某些有待性(Bereitschaft)前提。”(ibid,S.95)据此,上述问题实际上揭示了内在感知与被反思把握的原本体验间的内在张力:相对内在感知,原本体验总是剩余的,即是说,原本体验的本己特性与可承载内在感知的特殊存在性质间具有一个事态间距。倪梁康先生在讨论反思问题时,更一般地将此间距称为“在自然生活和哲学生活之间的间域”。(参见倪梁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