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世纪20年代之前黑格尔的法国接受史 黑格尔对法国哲学在20世纪20年代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从笛卡尔以来,法国强大的理性主义传统和唯物主义传统就与德国神秘的思辨形而上学和唯心论格格不入。在法国人看来,德国文化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而不是理性主义的。康德哲学强调理性的明晰性和彻底性,是德国哲学的例外。康德之后,从费希特到黑格尔的德国唯心论都可以一概看作浪漫主义的,是形而上学的思辨和思辨的形而上学的产物。 早期法国的黑格尔研究者抛弃了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而把他解释为一个认识论哲学家。认为他的哲学,尤其是他的《逻辑学》,是解决近代以来的认识论问题。他的辩证理性扩大了旧的理性概念,克服了感性和理性、经验和先验之间的严格划分,并使之通过一个辩证发展过程综合统一了起来。通过这种方式,因而他也就试图克服唯理论和经验论在认识论上的困境,为科学新的发展提供说明。这实际上是把黑格尔哲学看作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分析论”的继承者。尽管如此,他们也并不认为黑格尔就解决了这个问题,新康德主义者莱昂·布伦施威格(Léon Brunschvicg)认为这不过是渴望有机统一的浪漫幻想,与其说是在解决问题,不如说是在逃避问题。另外,他的泛逻辑主义导致他把对立统一的辩证理性也运用在历史领域,最终导致了把国家看作绝对的东西,看作完全高于个人之上的“地上的神”,从而压制了个人的自由。甚至可以说,黑格尔的国家学说是专制主义制度的辩护者。这对崇尚自由的法国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黑格尔要为法国人所接受,必须把他的哲学解释为自由和行动的哲学。从20年代起,法国人开始重新解释黑格尔。从1923年到1928年,阿兰(Alain)在亨利第四中学讲授黑格尔的课程,参加者有伊波利特和巴黎高师的学生,也许还包括萨特。尽管亨利第四中学在声誉上当然感觉要低于索邦,但阿兰对将要来临的一代哲学家和知识分子的影响,对萨特、阿隆、列维—斯特劳斯、尼赞、康吉扬(Canguilhem)、波伏娃、梅洛-庞蒂等一代知识分子的影响,却不应当低估。索邦的教授维克多·巴适(Victor Basch)试图给黑格尔平反昭雪。他于1927年出版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政治学说》,认为黑格尔并没有使个体从属于国家。相反,黑格尔的国家把任意的意志和野蛮的暴力置于保护个体确定权利的法律体系之下。在任何情况下,黑格尔的国家必须平衡道德的社会特征和基督教对个人良心的尊重,并事实上把那种尊重保存在法律中,这和柏拉图的国家不同。对于黑格尔来说,私人权利是个人独立和群体的普遍意志的综合,因为权利依赖于由国家在背后支持的社会承认。和践踏个人自由不同,黑格尔的国家允许它获得最充分的发展,因此他认为,黑格尔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甚至是普鲁东的社会主义”的先驱,而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先驱。 这一系列的解读并没有造成黑格尔对法国思想的实际影响,但为黑格尔思想在法国的复兴创造了条件,使年轻一代开始了解黑格尔。随着法国知识界对现象学、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兴趣的增加,黑格尔思想被认为可以与存在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相融合,于是对黑格尔思想的兴趣日益增长。时机出现了转折,黑格尔的《哲学全书》表现出的形而上学体系遭到彻底抛弃,黑格尔的思想必须经过新的诠释才可以焕发出时代的生机,《精神现象学》走到了前台,人们看到的是里面早就蕴含着时代之谜,只是没有人猜到。现在只需要人来揭开谜底。时代呼唤英雄,而英雄就适时地出现了。让·华尔(Jean Wahl)和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在二三十年代用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精神现象学》进行的创造性的诠释,彻底改变了20世纪法国哲学界的版图,经过他们洗礼的新一代哲学精英不论持何种立场,都通过他们受到黑格尔思想的深刻影响。布鲁斯·鲍(Bruce Baugh)说:“黑格尔最深刻地萦绕着法国思想:在对待一个哲学家的态度上,没有谁比黑格尔更受到过法国思想如此含糊不清和如此冲突的对待,就是在人们发现他最诱惑人的地方,人们才奋力地抵抗他或‘纠正’他。”① 确实,法国思想受到了多位德国思想家的影响,但唯有黑格尔受到的争议最大,而海德格尔几乎受到了法国思想界的一致称赞。华尔在1927年出版了《黑格尔哲学里的苦恼意识》一书,按照克尔凯戈尔的存在主义思想解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把苦恼意识作为《精神现象学》的核心思想来看待。从1933年到1939年,科耶夫在法国高等实践学院开了长达6年的《精神现象学》的讲座,按照他所理解的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思想逐字逐句地对这本著作进行了天才的创造性的解读,在听众中集中了一大批二战后成熟的知识界的精英分子,人们称他们为30年代的一代(a generation of 1930s)。 在20世纪黑格尔对法国思想的影响上,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基本特点:第一,法国人接受黑格尔是通过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的中介实现的;也就是说,对黑格尔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或者也可以说,进行了“歪曲”,通过这种创造性阐释,使黑格尔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融合起来,实际上是进行了互释,使各自超出了自己原来的思想疆域。第二,法国人对黑格尔思想的兴趣几乎完全集中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上,尤其是集中在第四章《自我意识》上,又尤其集中在《自我意识》里的两小节,即“主奴关系”和“苦恼的意识”。法国人对这一章尤其是这两节耗费了惊人的才智,但他们并不是穷经皓首的学究,而是把它创造性地转化为自己的东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我意识》这一章的思想是贯穿整个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的法国哲学的思想主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