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哲学的逻辑起点不是独断的外在实体,而是无需前提设定而直接自明给予的自我意识。自我主体问题成为连接笛卡尔和康德的一个核心问题。笛卡尔哲学的起点是“我思故我在”,康德哲学的核心是先验主体的“知性为自然立法”。康德通过对笛卡尔自我实体性的批判而把自我逻辑功能化,这是众所周知的话题。但仔细阅读则能发现,笛卡尔的自我虽然使用了实体这个名称,但它已经是在意识自明显现意义上而不是在独断设定意义上的东西:笛卡尔实际上并没有在“我思”的具体运作之外去谈论某个孤立的实体自我,他总是在“我思故我在”或者“我思维多久就存在多久”的意识状态中使用“我思”。如果说他曾经谈论过我思实体,那和康德谈论物自体问题几乎完全是同一种思路;在终极存在问题上,笛卡尔使用了“实体”,康德使用了“物自体”,而且笛卡尔事实上在《第一哲学沉思》导论中已经做过自我主体先验化的工作。而康德哲学从对外知觉的强调而导出物自体,与其对自我实体的忽视形成矛盾;命题的言说者作为主句还是作为插入语,体现了人们在认知论还是存在论态度上看待自我问题的差异。自我不仅仅是一种认知意义上的逻辑统摄功能,它同时也是责任主体:任何认知行为同时都是责任行为,自我具有某种不可否认的心理实在性。 一、思与思维者 笛卡尔、康德哲学的真正开端处,严格地说都是思本身(cogito),这也构成笛卡尔和康德哲学的一个几乎相同的起点,也就是自明的主体意识。在笛卡尔那里是“我思”,也就是自我意识观念直接而确定的呈现,在康德那里则是意识表象,是意识表象及其逻辑结构的自明直接给予。如果按照胡塞尔意识结构的三部分看:自我(ego)、思(cogito)、被思对象(cogitum),中间的我思是三者所共同认可的思想开端;只是在笛卡尔那里,“思”乃“思维者”之思,因此“思”与思维着的“我”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自我是一个思维者,是一个思维着的存在,而在康德看来,尽管自我意识的表象呈现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但自我的存在和本质仍是一个值得怀疑的问题。不过无论是笛卡尔还是康德,意识及其运作的描述都必然涉及一个意识及其运作的逻辑起点和原动力的出发点问题,于是自我主体问题就自然成为笛卡尔和康德哲学所无法回避的关键问题。 康德在这个问题上体现出某种矛盾。他关于自我的问题有两个著名的命题:一是《纯粹理性批判》§16上所说的“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二是《纯粹理性批判》B422注2中所说的“‘我思’正如已经说过的,是一个经验性的命题,并且自身包含了‘我实存’这一命题”。第一个命题显然是康德的主导性思想,在“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中,“我思”明显是一个功能化的统摄概念,这也是康德拒斥笛卡尔实体性自我的主导性思想:自我同一性仅仅是一种自我统觉的形式统一性(form of the unity of apperception),这种统一性只是意识表象统一性的逻辑基础,并不涉及一个物质的或者灵魂的实体同一性。康德就三个问题批判了笛卡尔,首先,康德认为“我”和“我思”应该被分析开来(康德,第303页注2);其次,他认为笛卡尔从“我思”过渡到“我是一个思维的实体”的推论存在着问题(同上),他尤其不认同笛卡尔把思维看成是一个与身体相分离的实体;最后,康德认为笛卡尔断言心智的自明性比外在物体的存在性更为直接确定,也存在着问题,康德坚决反对笛卡尔认为我们内知觉的意识对象比我们外知觉的意识对象更加直接、鲜活和有效的观点。 关于意识的确定性问题,笛卡尔是单向度地向内追,追寻到我思的先验自明性,也就是先验地内在于意识的天赋观念;康德则是一方面向内寻求先验自我的先天意识结构,另一方面则向外寻求经验表象对意识结构的充实。在康德看来,自我正是在关于外物的统一性表象中才实现其自我的同一性的;离开了外物的内容统一性表象,自我心智的同一性无法独立呈现,内知觉结构因外知觉内容而显明,外知觉内容因内知觉结构而有序,二者同时显现,不存在时间上的先后。人们通常认为康德的思想偏向主体维度,但海德格尔认为康德偏向存在的外知觉维度;在《康德及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海德格尔另辟蹊径,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所主要探讨的并不是知识论问题,而是存在论问题。(cf.Heidegger,pp.1-12) 康德上述第一个命题的全文是:“我思必须能够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因为否则的话,某种完全不可能被思考的东西就会在我里面被表象出来,而这就等于说,这表象要么是不可能的,要么至少对我来说就是无……纯粹统觉……就是那个自我意识,这个自我意识由于产生了‘我思’表象,而这表象必然伴随所有其他的表象、并且在一切意识中都是同一个表象,所以决不能被任何其他表象所伴随。我们也就把这种统一叫做自我意识的先验统一。”(康德,第89页)前面已经提到,笛卡尔和康德都从“思”(cogito)的直接运作本身开始,笛卡尔由“思”本身的逻辑非自足性而导向自我实体甚至上帝实体;而康德把“我思”转换成自我表象,表象之所以能成为我的表象,是因为它们被“我思”所联结和统摄,因而不再是杂多和无序的外在经验材料,而成为确定的意识对象。就像在笛卡尔那里一样,诸多的怀疑、肯定、否定、欲望、感觉之所以能成为“我思”的内容,是因为这些意识皆以一个“我在”作为存在基础和逻辑前提,皆是我怀疑、我欲望、我肯定、我感觉;区别只在于笛卡尔自然导引出自我实体,而康德中止于自我的功能化呈现而把自我实体看成是先验幻相。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对纯粹理性的四组谬误推理进行清算的主旨,就是认为理性形而上学错误地将思维的逻辑品质转化为实在的品质。在康德看来,这种思维着的“我”,也就是思维者、感知者、想像者,除了其自身是其杂多思维表象的统一性和持续性的逻辑前提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含义。自我意识正是因为杂多的表象统一于自我的表象,而在表象的统一性中运用着自我的统一性,自我的统一性本身不是直观对象,却是直观对象统一性的逻辑前提,所以它叫apperception,是“知觉”(perception)的对立面——a-perception。康德断言“我思”中的“我”就是“思”的运作本身:我不是一个时间和空间中的对象,它永远不可能是复数的经验对象,而是一个单数的主词(subject),就像亚里士多德所谓的subject(主词和主体)一样,唯有它被谓述而不谓述他者,自我仅作为主词而不作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