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雷丁的专著《分析哲学与黑格尔思想的复归》富有思想内容并激发人思,意味着一种被黑格尔称之为“它的被思想俘获的时间”的哲学品格范式。与此同时,该专著在学术上令人眼前一亮,使人受益匪浅,富有哲学洞见和启迪意义。雷丁的策略是采取双向打通:一方面,他妙趣横生地论述了分析传统哪些元素使得黑格尔转向的时机已经成熟;另一方面,他展示了特别易被分析传统使用的黑格尔见解的某些特征。依我之见,与其说可从该书中学到分析哲学,不如说从中学到的是黑格尔哲学。但是,这丝毫不妨碍雷丁亮出自己的立场和得出一些更为一般的结论。 雷丁公正地对待伯特兰·罗素所编造的原初神话,指出分析运动的源泉在于英国唯心主义对黑格尔所作出的原则性的退避。正像罗素描述的,黑格尔仅仅清晰地阐明什么始终是传统的主谓词项逻辑所固有的东西:一个贯穿本体论的整体论。雷丁征引罗素1914年发表的著作《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中的一段: 眼下传统逻辑学坚持,每个命题都将谓词归于主词,由此它很容易得出,只能存在着一个主词,绝对,因为假如存在着两个主词,那有两个主词的命题也就不应该将谓词归于主词了。① 它似乎与传统词项逻辑稍有不合,因为它不是纯正原子论的。毕竟,它有非常麻烦的表述,这意味着关系。无论如何,因为传统逻辑学家习惯于,比如说将双重性看做一种性质,所以(从存在作为唯一主词意义上说)他们不应该回避非单独性。公正地说,罗素当年全力宣传新的逻辑模式时,他极有可能因妇女受压迫、中国饥荒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指摘主谓逻辑。如果这种假设可以成立,罗素就列出了旧逻辑与新量化逻辑之间的选择,按照旧逻辑他将黑格尔(或至少是黑格尔的追随者,尤其是布拉德雷)看做已经得出了它的逻辑的形而上学结论,新的量化逻辑在本体论的一元论与多元论之间做出了选择:正像他念念不忘论述的,在把宇宙看做一碗果冻与把宇宙看做一桶子弹之间的选择。② 按照这种理解,语义学的、逻辑学的和形而上学的原子主义是分析哲学的一种本质的、奠基性的原理,而且确实是这样一条原理。现在我认为,正如雷丁指出的,黑格尔确实是一位语义学的、逻辑学的和形而上学的整体论者。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非常像罗素所强调的,要恢复黑格尔与分析哲学的对话也许需要抛弃分析哲学的跳动的心脏:一阶量化谓词逻辑。但是我认为黑格尔之所以被推向整体论并不是因为他和康德所继承的逻辑是词项逻辑。甚至还不如说,这事实上使他难以发现用融贯的方法来表述他的整体论。罗素的原子论坚持从对象出发,坚持首先逐步建立命题,之后建立命题间的推论关系,这种做法实即采用同阶的逻辑解释和语义解释,在传统逻辑的发展过程中被奉为圭臬,这里的发展是指传统逻辑从概念(单独概念和一般概念)的基本原理,到判断(按照判断所涉及的分类或谓词种类分类的判断)的原理,再到三段论(按照三段论的合格判断所涉及的分类种类分类的三段论)的原理的发展。在这方面,罗素显得极为循规蹈矩。 但是,早期的分析传统恰恰没有提到这一点是源自罗素的。雷丁提醒我们,通向黑格尔的整体论之路的第一步已经由康德迈出,康德与语义解释和逻辑解释的传统法则决裂,坚持判断是初始的东西。他在理解特殊表象和一般表象、直觉和概念时,仅仅是根据它们在判断中所起的作用来理解(我认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判断是责任的最小单位,所以判断第一性应该被理解成是康德已经为心灵哲学和语义学所提供的规范转向的直接结果——而这是我在另一个场合描述的内容③)。弗雷格以他的“语境原理”形式接受了康德的这一思想:只有在句子的语境中名称才具有所指。早期和后期维特根斯坦将句子看做起着这种著名的作用,先是将句子看做意义的最小单位,后来将句子看做语言的最小单位,可被用于语言游戏活动。由于其他诸如卡尔纳普和C·I·刘易斯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曾经对罗素起过激励作用的经验主义-原子主义的思潮,与严肃的新康德主义共存共荣且深受其影响,甚至在像卡尔纳普和刘易斯这些人那里也没有形成将命题内容看做主要属于语义解释一类的东西。雷丁自信,分析哲学中康德-弗雷格-维特根斯坦流派开辟了一块场地,在该场地上最终可能重建与黑格尔的友好关系。 我认为对此他所言极是。但是我也认为,继续描述雷丁所着眼的分析运动的早期历史之外的东西,有助于使这种描述更为完美。原因在于,康德将判断提升到逻辑-语义这一引人注目的地位,此举只是摆脱原子论的传统解释次序而走向黑格尔的彻底整体论的第一步。藉判断而非概念,黑格尔不是勉强踏上传统解释次序的征途;他使它脱胎换骨,不但根据判断来理解对象和概念,而且根据它们在推论中的作用来理解判断。并且,正像在康德之后的分析哲学传统中起着核心作用的某些哲学家一样,其他哲学家进一步走向黑格尔所开辟的整体论道路。实际上,所有这些思想路线都已经被用美国古典实用主义传统描绘:不仅经验主义-原子主义的这条路线(詹姆斯的彻底一元论思想),而且康德(皮尔士)这条路线,甚至黑格尔(杜威和皮尔士)这条路线。奎因,既继承了这个传统(通过他的老师C·I·刘易斯,后者本身是詹姆斯和黑格尔派哲学家乔塞亚·罗伊斯的学生),也继承了逻辑-分析传统。奎因在《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一文中,将意义的最小单位不仅看做命题,而且看做他称之为的“整体理论”:人们所相信的一切事物,以及使事物相互联系起来和使其他可以相信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推论联系。戴维森深化和发展了这一思想,并探究了它给分析传统最为关注的许多话题带来的影响。对于这个时期即将在哲学上崭露头角的哲学家来说,这条思想路线的影响可能是极其广泛的,以致有些人如杰里·福多可能藉某种证成把他对语义原子论的再断言看做是逆时代潮流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