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eigentlich)”与“非本真(uneigentlich)”是海德格尔早期的常用概念,在《存在与时间》中我们可以找到如下表述: “存在有本真与非本真状态——这两个词是按照严格的字义挑选来作术语的——两种样式,这是由于此在根本是由向来我属性这一点来规定的”①。 “有所畏以其所为而畏者把此在作为可能的存在开展出来,其实就是把此在开展为只能从此在本身方面来作为个别的此在而在其个别化中存在的东西”②。 “非本真状态标识出了这样一种存在方式:此在可能错置自身于其中而且通常也已经错置自身于其中了,但此在并非必然地与始终地必须错置自身于其中”③。 “畏在此在中公开出向最本己的能在的存在,也就是说,公开出为了选择与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④。 概而言之,本真状态必须符合三个条件:属于自己⑤;已经得到个别化,即不再停留于类之中;成为自由的能在,能够为了自身而作出抉择。同样,非本真状态也有三个特征:错置了自身的存在,没有成为它自己,将自己的抉择委托给常人。 我们再来看历史性。在海德格尔的早期思考中,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意味着作为历史而存在之物的历史存在”⑥。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历史而存在呢?人的此在。此在之所以是历史的存在,原因在于此在是时间性的存在⑦。从存在论上看,此在、时间性和历史性是同一个问题的三个维度,互相都是可通达的。海德格尔进一步规定了历史性研究的任务及其步骤:“历史性是存在的性质;是哪一种存在者的存在性质呢?人的此在。因此,任务在于,让这一存在者自身得以展露,以便在其存在中对它加以规定。从此在的合乎存在的根本机制出发才能在存在论上掇取历史性,而这种机制就是时间性。因此,理解历史性的任务就被引回到对时间的现象学阐明上”⑧。很明显,要探讨历史性,我们就必须阐明此在的时间性特征,而此在的时间性与此在的生存论特征是一体两面、互相阐发的关系。因此,下文在质疑“本真的历史性”之前,将首先处理本真和非本真的此在以及本真和非本真的时间性这些主题,它们是历史性——无论是本真的还是非本真的历史性——所赖以成立的前提。 本文对上述问题的研究局限于海德格尔的早期思想,所倚赖的文本主要是海德格尔1915年的执教资格报告“历史学中的时间概念(Der Zeitbegriff in der Geschichtswissenschaft)”(1916年发表于《哲学与哲学评论杂志》,后收于《海德格尔全集》第1卷)、1924年写就但当时没有发表的论文“时间的概念”以及同年7月25日以这篇论文为基础在马堡神学会所做的同名演讲(现见于《海德格尔全集》第64卷)。当然也包括《存在与时间》的相关内容。 一 早在《存在与时间》之前海德格尔就找到了一条独特的进路来探讨此在。说其独特,是因为海德格尔一反传统哲学对人的研究方法,不再诉诸直观、反思或定义的方法,将人预先规定为感知主体、先验存在或理性动物,而是从一开始便剥离了传统加之于人身上的各种重负,把人看作是单纯的“Da-sein(此-在)”,并将其与“在世界中存在”连接起来⑨。这种连接是哲学研究方法上的一次重大转折。从此以后,对人的此在的探讨便不再奠基在认识论之上,而是以存在论为基础。在海德格尔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此在的描述必须直接过渡到对“在世中”的分析,反之亦然,对世界的理解也必须回溯到对此在特征的展现。这是一条“之字形”的道路。只有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我们才能揭示出此在和时间性的基本境域及其本真性和非本真性的差异和内容。 “此在在世界中存在”意味着此在须要完成两个事项:与世界打交道;确定打交道的契机。海德格尔以他特有的术语指出,“操劳着与世界打交道是环顾性的。在指向世界的存在中,环顾性的操劳不断地考虑这一点,即,它每一次都须具备适当的顾的可能性,它须以这样的方式操心着它的‘在之中’”⑩。这两个事项对此在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因为前者组建着此在的在世之在,后者揭示着此在的时间性。我们首先来讨论前者,在下一节中再解说后者。 此在是如何与世界打交道的呢?此在忙碌于某事,制作出某物,利用某物,收藏某物,打量某物,打探某事,实现某事,放弃某物,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按海德格尔的说法(11),这些都是此在操劳于世的种种方式。此在操劳于世当然是着眼于自己的生存的,但仅有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它还必须领会到,世界是一个意蕴整体的存在,就是说,领会到存在者之间的“为了……”、“用于……”、“由于……”这种形式上的指引关联(12),否则,此在将无法正确地操劳以服务于自身。例如,森林中生长着树木,树木可以砍伐,木料可以制成桌子、椅子等家具,或者被搬运到家中的厨房,用于生火做饭等等,这些指引关联对此在而言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当此在带着对这个意蕴整体的理解,扛着斧头来到森林中辛勤劳作时,意蕴整体便展开为此在自身的空间性,此在的操劳就运行在这个空间性之中。然而,这个空间作为此在的周遭世界(Umwelt)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领会和操劳不断地改变着空间的大小和结构,让不同的意蕴整体相互沟通彼此融合,组建成一个境域性的世界。狂风刮倒大树,树木借着日光或月色通过河流运送到家中,木材燃烧的火光驱散了黑暗,家中的房屋抵御着冬天的寒风和夏日的骄阳,——此在由此经历风花雪月的不同,感受春夏秋冬的变换,也由此让较小的意蕴整体编织进更大的意蕴整体,让自身遭遇到“自然”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