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历史性的存在者,甚至唯有人才能“有”历史。然而历史的本质究竟何在,却始终见仁见智。在这里,笔者试图从历史与理念(或意义)的关系角度切入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历史有无内在的意义或理念贯穿其中:它是单纯事实的集合,还是某种“事先”就存在的理念之实现历程?若是前者,它如何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如何能称得上是历史?若是后者,这种“事先”就存在的理念本身又如何可能?它是否有其自身的起源?若历史真的只是“事先”就已存在的理念的实现过程,那岂不正如利科所说,历史就不再是“一种无法预料的冒险”,“恰恰会丧失它的历史性”(利科,第835页)?可见,如何理解历史与理念的关系,确是历史哲学中的一个基本问题。以往的历史哲学在这个问题上往往陷入两难:若否认历史中有一以贯之的理念,则导致历史的统一性不可能,进而导致历史本身的不可能;若承认历史中有一以贯之的理念,则又解释不清此理念本身究竟如何可能,并且会导致历史性本身的丧失。与以往的历史哲学相比,胡塞尔的历史现象学提供了一种理解历史与理念之关系的新方案,从而使我们有可能走出上述两难困境。 一、历史的本质与历史现象学的基本任务 胡塞尔有关历史现象学的思考,主要集中在其后期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以下简称《危机》)中,尤其是《几何学起源》(以下简称《起源》)这篇手稿中。顾名思义,后者追问的就是几何学的起源这一历史问题。然而如所周知,像“起源”或“发生”这类历史问题,在胡塞尔前期现象学中恰恰是被排除在外的,① 因为那时的胡塞尔认为,历史并不能为哲学提供最终的奠基或论证(胡塞尔,1999年,第50页)。② 但既然如此,后期胡塞尔为何又要转向诸如几何学起源、甚至更为一般的历史可能性条件这样的历史问题? 现在以胡塞尔对几何学起源的考察为例,对此略作说明。在后期胡塞尔看来,几何学作为一种“意义成就”和“文化事态”,是凭借其“原初的意义”才持续有效的,同时也是凭借这种“原初的意义”才能“继续发展,并且在一切新的形态中仍然是‘这唯一的’几何学”。(Husserl,S.365;胡塞尔,2001年,第427页)③ 因而,如果要想真正理解几何学的意义,就必须对几何学的“起源”进行“回溯”,揭示出它的那种“原初的意义”。所以,“理解几何学以及一般预先给定的文化事态,就已经意味着意识到了它们的历史性”(Husserl,S.379;胡塞尔,2001年,第448页)。对胡塞尔来说,对几何学的意义进行“说明”或“使之明见(Evidentmachung)”, “不外都是历史的揭示”(ibid;同上,第448-449页),即对其原初意义的揭示。也正因此,胡塞尔在《起源》一开头就说:“我们不可将我们的目光仅仅集中到流传下来的现成的几何学上,以及集中到几何学的意义在伽利略的思想中所具有的存在方式上”:因为在伽利略以及“古老几何学智慧的所有后来的继承者的思想中”,几何学的存在方式都是“现成的”(ibid,S.365;同上,第427页),它的原初意义已被遗忘或掩盖了,人们不再能够生动地理解它。所以胡塞尔接着说:“宁可说,我们也应该,甚至首先就应该,回溯留传下来的几何学的原初的意义,……”(ibid;同上)。总之,“使几何学成为明见的,就是揭示它的历史传统,不管人们是否清楚这一点。”(ibid,S.380;同上,第449页) 然而,对几何学起源的回溯所具有的意义尚不仅如此。在胡塞尔看来,它还具有“一种范例的意义”:“我们的这些考察必然会引向最深刻的意义问题,科学的问题,和一般科学史的问题,最后甚至会引向一般的世界史的问题;因此我们的与伽利略的几何学有关的问题与说明就获得一种范例的意义。”(ibid,S.365;同上,第427页)换言之,不仅理解几何学必然要求我们回溯它的原初意义,而且理解一般科学史、一般世界史也要求我们追问其相应的原初意义。历史在本质上就是这种原初意义或内在意义结构之形成与传递的过程。用胡塞尔自己的话说即是:“历史从一开始不外就是原初的意义形成和意义积淀的共存与交织的生动运动。”(ibid,S.380;同上,第449页) 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历史概念。首先,依据这一概念,历史本质上是意义的历史、理念的历史。这就使它有别于把历史视为单纯事实之集合的实证主义历史观。其次,由于它认为历史必然具有内在的意义结构,而且这种意义结构甚至具有终极目的的品格,④ 这又使它也有别于狄尔泰式的历史主义,后者认为历史乃一系列没有内在统一性的精神形态的更替转化。最后,虽然这种历史观认为历史有本己的理念一以贯之,有似于黑格尔式的历史哲学,然而它又与后者有本质区别:在胡塞尔看来,作为历史之“主体”或“主词”的“意义”或“理念”,并不是在进入历史之前就已存在的某种神秘之物,好像历史只不过是它在时间中的实现过程,相反,这种意义或理念也有其发生、传递、积淀以及不断重新激活的过程。因此,一方面,正是理念才使得历史具有可能;但另一方面,理念自身也有其不可还原的历史性:历史性乃是其存在方式。在其历史性之外,理念一无所是。 若就理念(意义)与历史的关系看,胡塞尔的历史现象学至少包含这样几重任务: 首先,对留传下来的历史事实进行本质直观或本质还原,以揭示出历史中的理念(历史的先天、意义结构)。其次,对理念进行谱系学的还原,揭示出理念的谱系或其发生的条件与过程。这里涉及的问题将与“观念对象性的历史性即它们的起源和传统”(Derrida,p.4)⑤ 有关。最后,考察理念如何从单个主体内在的意义构造物变为交互主体的、普遍的客观观念之物的过程,即理念的同一性如何被建构起来的过程。这一方面将涉及语言、文字、历史等“肉身”因素对于观念对象性的构造作用,另一方面将涉及这种构造所以可能的超越论的主观条件究竟何在的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与否,最终将关系到历史的统一性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