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23年到1928年这几年里,海德格尔在马堡大学任教期间有关亚里士多德和希腊哲学的讲座吸引了大批学生。对此,他曾写信给雅斯贝尔斯并不无自豪地说:“我把世界的书与文化惊恐留给了世界,把青年人吸引到我的周围。”① 据说两个学期后,他的教室里就挤进了一百五十多名学生,这些学生当中有一部分在后来成为了声名赫赫的学者,如伽达默尔、阿伦特、列奥·施特劳斯、洛维特、约纳斯、沃格林、马尔库塞、克吕格和克莱因等②。现今学界对上述学人研究的文章可以用浩繁二字来形容了。但在这些研究文章中,却有一个问题存在:即对于专人专题的研究比较兴盛,而对于马堡弟子群像的描摹却较为忽略。针对此点,本文试图从群体或者说是共相的角度去把握海德格尔马堡弟子们的一些特征。 一、关于虚无主义的生成 我们首先从洛维特、列奥·施特劳斯、约纳斯、沃格林、阿伦特等人在思想史反思中的相似性开始说起。与海德格尔一样,上述诸人都对虚无主义的生成史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如洛维特(Karl L
with,1897-1973)就对欧洲虚无主义问题保持了终生的思索。1941年,他完成的思想史著作《从黑格尔到尼采》一书把尼采的虚无主义的转向称作19世纪思维中的革命性决裂。他不仅看到尼采跟以往哲学具有革命性断裂的特点,而且把眼光从断裂转移到了连续性上,其触角由尼采一直伸向了黑格尔: 歌德的自然赖以为生的中心,黑格尔精神在其中运动的调和,都在马克思和基尔克果那里重新分裂为外在性和内在性两极。直到最后,尼采要借助一次新的开始,从现代性虚无中召回古代,并在从事这种试验时消逝在癫狂的黑暗之中③。 洛维特认为德国的思想路径是选择了黑格尔历史主义而屏蔽了歌德的“自然观”,从而导致了尼采问题的出现。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充满历史目的论的意味,它排斥自然秩序,也否定上帝之城,信赖的则是时代精神与历史的命运。于是凡合乎历史理性的现代性都失去约束,虚无主义随之横行起来。 既然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导致了虚无主义的横行,那么这种历史哲学产生的内在机制是什么呢?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一书中从布克哈特、马克思、黑格尔、孔德、伏尔泰、维柯一直追溯到了基督教神学约阿希姆与奥古斯丁那里。洛维特将基督教的历史神学与古希腊历史思想进行对比从而得出:古希腊历史思想是以自然为本体的循环运动,而基督教的历史观念却是一个关于上帝决定论的直线救赎历史。“现代人通过把进步意义上的各种神学原则世俗化为一种实现,并运用于不仅对世界历史的统一,而且也对它的进步提出质疑的日益增长的经验认识,构造出一种历史哲学。”④ 可以说,历史主义就是基督教历史神学的一个世俗化的过程。 洛维特思想史的线索是“基督教的超验历史观对希腊的自然性世界历史观的否弃,为近代历史哲学观的形成埋下了种子”⑤。否定天意的进步历史观以一种历史决定论取代了上帝决定论(人义取代了神义),而目的论则由超越此世转变为了改造此世。这是一种反基督教的基督教意识,而虚无主义的生成则是这种意识发展的必然结果。 与洛维特相同,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1899-1973)一生也在问询一个有关虚无主义如何生成的问题。他在《现代性的三次浪潮》一文中描述了西方现代性三次浪潮的发生与发展,他认为第一次浪潮发生在马基雅维里、霍布斯、洛克等人那里;第二次则发生在卢梭那里;第三次发生在尼采与海德格尔那里。从马基雅维里、霍布斯等人摒弃古典到尼采与海德格尔试图古典回归,其效果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促进现代性的发展。而现代性的本质却是虚无主义⑥。列奥·施特劳斯把导致这种现代性虚无主义的始作俑者指向马基雅维里,他认为马基雅维里以人们实际上如何生活而不是以人们应该如何生活的定位为取向的原则,是与古典政治哲学对至善的追求相左的。马基雅维里的行动在列奥·施特劳斯的眼里是具有极端性质的,因为“一种根本意义上的彻底自由,意味着对现存既定的一切事物实行征服”⑦。这种主体扩张、膨胀的“青年造反运动”必将导致最高价值的贬黜,这就是欧洲虚无主义的肇端。 列奥·施特劳斯对历史主义的批判也是不遗余力的。他同样认为:“自17世纪以来西方现代‘自然权利’或‘天赋权利’说所带来的‘历史观念’的兴起,导致了西方古典的‘自然正义’或‘自然法’(Natural Law)的衰亡。”⑧ 列奥·施特劳斯对于“历史的标准”极尽口诛笔伐,他认为:“历史的标准”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过程所抛出来的标准”,而“历史主义的顶峰就是虚无主义”⑨。正是这种历史主义所带来的虚无主义导致了人类生活的空洞化、稀释化和无家可归之感,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性的危机”。 相对而言,约纳斯(Hans Jonas,1903-1993)受海德格尔影响更大一些,他的研究生论文与博士论文《诺斯替的概念》均系海德格尔指导。约纳斯认为诺斯替主义是以提倡人异化于自然、割裂自我与世界的二元论为标志的思想体系,在这种二元论的基础上产生了古代的虚无主义⑩。而与此相似,在近代,“出自物理科学之手对自然的精神剥夺”(11) 恰与诺斯替主义对古希腊自然主义的蔑视有共同性。思想史沿着培根、笛卡尔、帕斯卡支配自然的路径前进,人类作为自然一分子,却发展成为自己科技改造的对象,于是在现代社会也出现了一种新的二元论对立,最终导致了人类的自我孤立,这就是欧洲虚无主义的生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