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的本源》是海德格尔哲学思想的代表性著作之一,也是海德格尔思想之路的标志性作品。在这篇文章中,海德格尔思想的关注重心发生了一个变化,即从早期对基础存在论——此在的关注,转变为对存在自身的关注。在存在展示自身的诸方式中,艺术乃是首要的方式。因而,海德格尔首先通过对艺术的探讨开始其存在之思。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恰恰是在这一探讨艺术之为艺术的文章中,海德格尔同时也开始了他对“物”的探讨,并赋予物以不同的内涵。本文尝试分析这一变化的过程,以及它对于海德格尔哲学的意义。 一、器具与物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对物的关注首先是与器具关联在一起的。通过对传统的物的概念的批评,海德格尔指向了一种特殊的物——器具(das Zeug)。(海德格尔,2004年,第17页。下引海德格尔文献仅标年份和页码)然而,让笔者感到疑惑的是,海德格尔一再关注到器具这一术语,如在《存在与时间》中,器具的意义也是不能忽视的。(1999年,第80-90页)就一般意义而言,器具本身就是一物,是一种特殊的物,即有用之物。但是,海德格尔通过器具不只是提供出一种特殊的物,而是要尝试阐发出物之为物与有用性的关联给物所带来的不同的意义。强调这一不同的意义,是因为在西方哲学之中,对物的关注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 西方哲学的发展过程表明,哲人在寻找世界意义的同时,总是在与事物打交道。这也就是说,人们从没有离开过事物,也从不能离开事物。但是,物之为物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关注。仔细反思这一过程就会发现,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物自身,而在于我们关注物的角度。 古希腊哲学在获得这一普遍性的依据时,将关注点放在了外部世界。当然,柏拉图确实表现出强烈的离开现实世界的意向(柏拉图,65D起),但这一意向并不表明柏拉图离开了外部世界,他只是想通过这一分离来强调一种“由分而明”的思路。亚里士多德则通过“形式”而将理念中这一“由分而明”的内涵阐发了出来。这表明在古代世界中,人们并没有离开外在事物。但是,恰恰因为人们没有离开外在事物,这一就在人们身边的物就没有被显现出来。因为当关注点落在外部世界时,人们还无从获得接近物的可能途径。 和古希腊哲学相比较而言,近代哲学在关注这一普遍性的依据时,则将关注点放在了主体自身,这表明近代哲学开始去贴近这一使普遍性的依据获得可能的生成过程。而只有涉及对生成过程之关注时,人们才有可能获得对物的关注。但是,康德虽然通过对先天综合判断的先验阐明获得了这一可能的途径,却没有真正进入这一生成过程中。在康德那里,主体是先在的,先验的阐明是通过对心所拥有的先验“能力”的分析而获得的。(参见康德,第16页)因为没有进入这一过程之中,也就可以不涉及只有在这一判断过程中才出现的物自身。与康德相比,黑格尔确实将理念之获得自身的内涵放入现实的历史过程之中。但是,能够在经历一个现实的过程之后又重新返回到理念,说明黑格尔的立脚点同样不在这一现实的历史的过程,而首先在主体自身。(参见黑格尔,第272-275页)主体的先在性表明,主体与这一现实的历史过程处于一种外在的关系。由此,理念才有可能离开现实的历史过程而返回到自身。 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无论古代哲学与近代哲学有什么样的不同,它们在关注“物”的问题时却有着一个相同的基础,即都没有立脚于这一生成过程之中,而是在这一生成过程之外来关注形式与质料、理性与感性的结合。其结果是,一方面,在面对外部世界之时,它们不能够获得这一结合的具体途径。另一方面,当它们面对主体自身时,虽然能够提供这一可能途径,却仍不具有真正的现实性。物自体终归隐而不显。 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通过对传统物的概念的分析,就是要表明,如果说在传统物的概念中没有获得物之为物,那是因为人们关注物的角度导致他们不能够将物之为物置于其显示自身的真实背景之中。因而,在批评了传统关于物的概念之后,海德格尔提出了器具这一特殊的物。在传统角度和通常意义上,器具乃是一有用之物,而有用之物总是和实用功利纠缠在一起,从而很难与普遍意义的问题产生关联。但是,在存在论的视野中,器具的重要性却显示出来了。在海德格尔看来,如果人们关注的不是这一实用态度,而是通过器具所展示出来的存在状态,器具的独特意义就显示出来了。与作为载体之物、感觉总和之物相比较,器具的这一独特地位在于,通过它我们能够获得一个实际的生活世界。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因为各种有所作为之事而与物打交道,这一与有所作为之事相关的物就是器具。在这一意义上,关注器具,就是在关注通过器具而得到落实的各种事由之实在样态。由此,器具的重要性就显示出来了。 在《存在与时间》中,这一意义上的器具是海德格尔重点分析的内容。在这里,通过对器具的分析,海德格尔给我们展示出世界之为世界的因缘整体,即通过有所作为之事而关联起来的一个有意义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器具之为器具不只是给我们提供出一种意义状态,它还让这一意义与“此在”相关联。在这一意义上,这一意义世界就不只是一个因缘整体,它还通过“在此”而将自身展示为一个显现的过程。(1999年,第154页)《艺术作品的本源》对器具之关注,也是顺着《存在与时间》所提供的这一思路。但是,与《存在与时间》通过器具而指向因缘整体不同,这里所关注的是器具的可靠性。因缘整体所显示的是意义的世界,而器具的可靠性所指向的则是物,是将器具自身的“物”的因素体现出来。海德格尔认为,在这一有意义的世界之中,器具之所以能够展示其有用性,能够通过有用性将意义世界展示出来,是因为其自身的可靠性,即其自身的“物”性。这也就是说,由物所显示的这一可靠性构成了器具之有用性的基础。因而,当我们通过有用性而获得意义世界时,也就能够通过这一途径获得与物的关联。(2004年,第18-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