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能否认，康德的批判哲学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系。虽然这个体系外表看上去并不面面俱到，却有着内在的、贯穿始终的、统一的目的追求。一个基本的动机发动了康德的哲学革命，贯穿了康德的三大批判，渗透于他的体系的方方面面，这个基本动机，就是形而上学的动机。离开这个动机，就无法全面正确地理解康德的批判哲学。这么说，不仅是因为康德从前批判时期就对形而上学感兴趣，也不仅是因为他作为逻辑和形而上学的教授，在三十年的时间里都不断开形而上学的课这些他生平的事实，甚至也不仅是因为从历史—形而上学的眼光看，《纯粹理性批判》是康德与以鲍姆加登的形而上学形态出现的沃尔夫形而上学漫长的创造性互动的结果②，《纯粹理性批判》五分之四的内容是形而上学理论③。我们之所以将形而上学视为批判哲学的基本动机，乃是因为它发动和引导康德构建起他的批判哲学的大厦，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批判哲学的种种特质。只有掌握了康德哲学的形而上学动机，才能把他的批判哲学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来加以把握。 可是，长期以来，由于我们对康德哲学的形而上学动机缺乏敏感，甚至无视或漠视这个动机，使得康德哲学被人为地条块分割，在不少人眼里就是认识论、伦理学和美学互不相干的三大块，至于他的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那又是另外的一块，很少有人把它们放在一起研究。人们看到的只是作为认识论者的康德、作为道德哲学家的康德，或作为美学家的康德，却没有一个作为形而上学家——一般哲学家的康德。在国外，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研究康德早已蔚为大观，从马克斯·冯特1924年发表《作为形而上学家的康德》时起，德语哲学家对康德哲学形而上学特质的研究不绝如缕④，20世纪80年代后英语哲学家这方面的研究也有问世，如卡尔·阿美利克斯的《康德的心灵理论》⑤，而我国的康德研究似乎还少有专门探讨这个主题的。本文只是围绕《纯粹理性批判》对这个主题作初步探索。 一 在西方哲学史上，形而上学向来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自亚里士多德著作的编纂者们把他论述第一哲学的著作叫做《形而上学》后，形而上学往往成了哲学的代名词。对康德来说，同样是如此：“出自纯粹理性并系统关联起来的全部……哲学知识，也就是形而上学。”⑥ 而狭义的形而上学，就是处理知性和理性，对应于存在论的“先验哲学”。当然，康德的形而上学观念与传统的形而上学观念（如沃尔夫的形而上学观念）不尽相同，但形而上学作为哲学的基础与核心的地位是完全一致的。 在康德时代，尤其经过休谟怀疑论对形而上学的挑战和打击后，人们都觉得形而上学是个假问题，应予以取消⑦。据黑格尔的观察，“形而上学”在当时是这样的一个词，“每个人在它面前多少就像在染上黑死病的人面前一样，避之唯恐不及”⑧。但康德却与时流对形而上学的态度迥然不同。 虽然康德很早就对传统形而上学不满，但他并不反对形而上学本身。相反，他始终高度评价形而上学在哲学中和对于人类的根本作用。在前批判时期写的《关于自然神学与道德的原则之明晰性的研究》中，他说形而上学是“关于我们认识的第一根据的哲学”⑨。在给门德尔松的一封信中他说得很清楚：“我还远远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居然把形而上学本身看作是渺小的或者多余的。一段时间以来，我相信已经认识到形而上学的本性及其在人类认识中的独特地位。在这之后，我深信，甚至人类真正的、持久的幸福也取决于形而上学。”⑩ 然而，对于传统形而上学，他却持批判和否定的态度。 在康德看来，旧形而上学存有根本的问题，它的内容与形式必须改变，这是促发批判哲学的根本信念。形而上学本身必须经历一个变化的过程，即从独断的形而上学经过怀疑的形而上学最后达到科学的形而上学。这不是一个自然而然发生的过程，而需要一场形而上学的革命，即“按照几何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范例着手一场形而上学的完全革命来改变形而上学迄今的处理方式”(11)。这就是康德对他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质的理解。“许多人以为证成科学是康德哲学的主要兴趣，其实它只是看透形而上学幻想工作的一部分。”(12) 这是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专家迪特·亨利希对康德哲学的定位，根据此定位，他说康德是一个否定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家，即“他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批判者”(13)。这话没有错，但不够全面，康德还是想要通过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建立“科学的形而上学”，因为形而上学对于人来说就像“呼吸”一样必要(14)。 然而，当时的哲学舞台，却成了独断论形而上学混战的战场。说形而上学是“独断的”不是说它的内容，而是说它的方法。在康德之前，形而上学的内容被分为四个部分，首先是“一般形而上学”或存在论，它用沃尔夫形而上学的话说是有关“我们知识和一般事物的基本根据”；其余三个内容也叫“特殊形而上学”，分别是：（a）灵魂和心理学，（b）世界和宇宙论，（c）上帝和神学。我们看到，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基本恪守了这些内容划分，他的形而上学批判，也对应这些部分：“先验分析论”是批判地处理存在论，“先验辩证论”的三个部分则是分别思考特殊形而上学的三个部分。 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不满在于其独断的方法，他称之为“独断论”。什么是“独断论”（Dogmatismus）？“独断论就是纯粹理性没有预先批判它自己的能力的独断的处理方式”(15)。独断论不是某个形而上学家主观偶然的失误，形而上学必然会是独断的，即便是像沃尔夫的形而上学这样的缜密的作为科学的形而上学，也是如此(16)。独断论不能理解为“不科学”。相反，独断论者如沃尔夫，也是“遵循科学方法的人”(17)，他已经做到“通过合乎规律地确立原则、对概念作清晰的规定、在证明时力求严格及防止在推论中大胆跳跃，来达到一门科学的稳步前进”(18)。康德对沃尔夫的“严格方法”有很高的评价，把他看作是科学的哲学工作的一个先驱。然而，他的形而上学最终仍然是独断的，那就不是简单的方法问题，而是由于“那个时代的独断的思维方式”(19)。无论是唯理论还是经验论，都是独断的。因此，批判和克服独断论形而上学，就不是仅仅换一种操作方法，而是要换一条思路，一条能给“科学的形而上学”奠定基础的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