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山水诗的艺术成就代表了中国山水诗歌产生、发展的第一个高峰。研究谢灵运文学创作抑或中国山水诗的发展,探讨其山水诗的成因是很有必要的。 一 谢灵运生长在“百年望族”的谢家,由于其祖父谢玄的功业,谢客很早就承袭了康乐公的爵位。谢家是一个素重文学之事的世家,加之聪颖的天资,谢灵运“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以谢玄之孙的声望,又有如此资质,谢灵运要求用世、有大作为的愿望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正当谢客欲一展宏图之时,也正是晋室极其衰微、刘裕篡夺之心路人皆知之日,然而,身为晋室名臣之后的谢灵运对即将代晋的刘裕并无仇视之意。刘裕伐长安,灵运奉使慰劳刘裕于彭城,作《撰征赋》,又作《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一诗,居然对尚未代晋作皇帝的刘裕说:“良辰感圣心,云旗兴暮节。”可见,谢客是不以事二姓为耻的。刘裕代晋之后,采取了抑制豪强的政策,限制士族特权,谢灵运就由公爵降为侯,由原先的食邑二千户降为食邑五百户。朝廷对谢灵运“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这对“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又隐然欲绍其祖功业的灵运来说,无疑是极其失望的一件事,因此,他“常怀愤愤”。而灵运又性格倔强,喜好臧否人物。仅从《宋书》本传有限的记载中便可得知,灵运为自己的信口开河是付出了沉重代价的:“少帝即位,权在大臣,灵运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司徒徐羡之等患之,出为永嘉太守。”这是一。灵运东还始宁别墅后,“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灵运并不因此有所内疚,“又要琇更进,琇不肯”,灵运又以诗讥嘲王琇曰:“邦君难地嶮,旅客易山行。”此其二。会稽太守孟
事佛精恳,灵运自以为精通佛典,就嘲讽孟
说:“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当在灵运后。”使得孟
深恨此言。后来,灵运求朝廷决会稽东郊回踵湖以为田时,孟
坚执不与。“灵运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守岯崲湖为田,
又固执。灵运谓
非存利民,正虑决湖多害生命,言论毁伤之,与
遂构仇隙。”孟
也因此毫不相让:“因灵运横恣,百姓惊忧,乃表其异志,发兵自防,露板上言。”此其言论构祸者三。 文帝诛杀徐羡之等人后,征灵运为秘书监,再召不起,后来是光禄大夫范泰写信敦奖灵运之后,他才出任的。究其原因,大概是灵运嫌秘书监一职为清闲文职,不能借此实现他的用世之志。那么,究竟谢灵运有没有才干参时政呢?倘若说灵运平时言论放纵的原因是因为心中有不遇之忿的话,那么,倘若灵运被委以要职,果真能端庄凝重地处理军国之事了么?也未必。我们可以从灵运结交的朋友来考察灵运本身的脾性。 按《宋书》灵运本传,灵运东还始宁别墅之后,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颍川荀雍、泰山羊璇之,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惠连是灵运族叔谢方明之子。灵运从始宁至会稽探访谢方明时,遇见惠连,一见如故,大相知赏。惠连十岁能属文,与灵运结识后,灵运曾说:“每有篇章,对惠连辄得佳语。”据说灵运曾于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忽梦见惠连,即得佳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以为如有神助。惠连也善诗赋,其作《雪赋》以高丽见赏于人。而惠连却是方明看不顺眼的儿子。也在这一次,灵运遇何长瑜,当时何长瑜正作方明家西席,教惠连读书,灵运亦以为人物绝伦,对方明说:“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竟载之而去。长瑜曾参临川王义庆幕,也是一位善于嘲讽的文人,曾因言语招过祸,与灵运可谓趣味相投。由惠连、何长瑜、荀雍、羊璇之与灵运的相交,可见他们在文学上气味相合,处世上玩世不恭。 灵运文学上的朋友是如此,政治上的朋友又如何呢?据《宋书》谢灵运本传,庐陵王义真少好文籍,与灵运情款异常。灵运有《庐陵王墓下作》诗:“晓月发云阳,落日次朱方。含凄泛广川,洒泪眺连冈。眷言怀君子,沈痛切中肠。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举声泣已沥,长叹不成章。”《文选》李善注此诗云:“……后有谗灵运欲立庐陵王,遂迁出之。后知其无罪,追还。至曲阿,过丹阳。文帝问曰:‘自南行来,何所制作?’对曰:‘过庐陵王墓下作一篇。’”兀傲、倔强的灵运毫不讳言对被杀的庐陵王的感情,观其诗,“含凄”、“洒泪”、“沈痛”、“愤懑”、“泣沥”、“长叹”等词,层见叠出,在灵运集中绝无仅有,可见灵运对庐陵王义真之死哀悼之切,也可见素怀用世之志的灵运曾经对义真予以多少的政治上的期望!然而,庐陵王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据《宋书》庐陵孝献王义真本传:义真美仪貌,神情秀彻。刘裕平定关中时,年仅十二岁的义真随北征大军进长安。刘裕欲东还,留义真于长安,托付给王修。王修一死,人情离骇,不能统一。此义真少年昏愦者一。刘裕遣将军朱龄石接替义真镇关中,让义真轻兵疾归。而诸将竟敛财货,多载子女,方轨徐行,速度缓慢。至时,建威将军傅弘之曰:“公处分亟进,恐虏追击人也。今多将辎重,一日行不过十里,虏骑追至,何以待之?宜弃车轻行,乃可以免。”而义真不从。果然虏骑追至,义真之军大败,诸将及府功曹王赐悉被俘虏。幸好义真行在前,故得与数百人奔散,日暮,虏骑不复穷追,义真得以保全性命。此义真刚愎无识者二。高祖崩后,少帝失德,徐羡之等密谋废之,按次第应立义真,但嫌义真轻躁,不能主社稷,奏废义真为庶人,徙新安郡。羡之使使杀之于徙所,年仅十八。按《宋书》义真本传除详述义真留镇长安及从长安逃归之事外,无一言述及其有经国之才,唯言其“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与陈郡谢灵运、琅琊颜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由此可见,义真轻薄确属无疑。尚未登帝基而轻许人以宰相之职,轻狂也可想见;义真既如此倚重灵运,则灵运欲立义真,也属情理中事。只可惜灵运所期非人,庐陵王义真确实不是能主社稷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