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在我国源远流长,是我国文苑中极富生命力的独特的艺术奇葩。 然而,长期以来,它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时至今日,人们对它的看法,仍然有失公允。 我国的正统文人,历来只把经史子集、诗词曲赋目为嫡派正宗,而将楹联看作小道末技,因此“不齿”、“弗为”。 遍检中国古籍,各类文集、选本、论著,恒河沙数,终无楹联一席;连俚语、谐辞也不如。譬若影响颇巨的刘勰《文心雕龙》,虽专门列出了《文体论》,但在《论文篇》中,只讲了“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等10类,无楹联;在《序笔》篇中,只讲了“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10类,也无楹联。从刘勰的分类上看,他是注意了文学性与应用性的。可是,偏偏对既具文学性又秉应用性的楹联置若罔闻。而他写《文心雕龙》,全文都是用的楹联的最基本形式——对偶。这似乎是一个难解的谜。说穿了,就是他那“正宗”思想在作怪! 刘勰之后,唐代官修的《艺文类聚》也是讲文体的,凡100卷,48部,引证了唐以前各种文献1431种,文体繁杂不已,却唯独没楹联。到明代,徐师曾编了本《文体明辨》,凡84卷,列出文体127种,也没有楹联。到清代,刘熙载写了本文艺理论专者《艺概》,各“概”皆有论述,就是没有“联概”。清代还有一位自称“于古今文辞行世者,靡不披览”的李光洛,编了本《骈体文钞》,也说是“所收体类俱全”;然而,亦不承认楹联这种最基本的骈体形式。其所谓骈体文,不过选录了前人诗文中的一些对偶句而已。至于清代杨绍和的《楹书偶录》就更费解,名为“楹书”,却根本没涉及楹联,只是作者自己的一本私藏书的书目。 所幸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到底出了位有识之士梁章巨。 梁章巨是八闽硕儒,又是一位先后五任江苏巡抚、并兼署两江总督的封疆大吏,早以史书《三国志旁证》、农书《农候杂占》、文献《枢垣纪略》、笔记《浪迹丛谈》等70余种著作蜚声海内。这样一位声名显赫的要员,对楹联遭受的这种冷遇颇为不平。他质问道:“大贤无不措意于此”,“如苏文忠(苏轼)、真文忠(真德秀)及朱文公(朱熹)撰语,尚有存者”,而为何“见于载籍者寥寥”?继而大声疾呼:“窃谓刘勰《文心》,实文话所托始”;钟嵘《诗品》,为诗话之先声。而宋王铚之《四六话》、谢伋之《四六谈尘》,国朝毛奇龄之《词话》,徐釚之《词苑丛谈》,部列区分,无体不备,遂为任彦升《文章缘起》之所未赅。何独于楹联而寂寥罔述!”[①] 之后,梁章巨一口气编写出了《楹联丛话》、《楹联续话》和《楹联三话》三本书,分门别类地辑录了自五代以来所能搜集到的楹联佳作,并加以点评。今天我们论及楹联,不能不对梁氏的贡献致以深深的敬意! 诚如梁章巨所言,在我国文苑中,楹联的存在,是谁也抹杀不了的。你鄙视也罢,否认也罢,它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有存在,就有人留意、喜欢。并且,它的越是遭受“正宗”的排斥、压制,它就越能诱发人们的兴致。这种逆反现象,在中国文化史上本不鲜见,更何况楹联压根儿就是植根于民间,为普通人所喜闻乐见的。 中国古代的历史,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历史;民间普通人对楹联的创作与运用,是很难找得到记载的。但就以梁章巨所说的“大贤”论,除他所举的宋代三贤外,宋代其他诸贤对楹联的创作、运用,简直不可胜计。 即如梁章巨自己,也或多或少受了那种正统观念的影响,没有努力去为楹联争得其应有的地位;也无使正统文人改变固有观念的意图。他编写《楹联丛话》等书的目的,说得很清楚:“元明以后,作者渐伙,而传者甚稀,良由无荟萃成书者,任其零落湮没,殊可慨惜。……若非辑成一书,恐时过境迁,遂不无碎壁零玑之憾”。[②]因此,他没有对楹联进行理论上的研究;对楹联的起源、发展、艺术规律以及价值,要么不提,要么妄断。这也给后人带来了一些麻烦。最突出的莫过于“楹联之兴,肇于五代之桃符。孟蜀‘余庆’、‘长春’十字,其最古也。至推而用之楹柱,盖自宋人始”。[③]这几成定论。后人每论楹联,皆引此说;并由是派生出楹联是从诗歌中演变而来或是诗歌的一种形式的说法。直到最近几年,这种说法仍然甚嚣尘上。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各种文学艺术形式是如何发生、发展的?在发展过程中,有无承继关系?如有,又是怎样承继的?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我国文化史上是早有所争的。我们说楹联是我国独特的一种艺术形式,它就应当有自己的独立性。其关键在于:它只是汉文化的产物。它的发展、演变及运用,只能限定在汉文化的领域。离开了汉文化的土壤,也就没有了楹联。因此,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个国家、民族,都不可能有楹联的。如果要列所谓正宗的话,楹联倒还更当之无愧! 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审视,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报告文学、杂文、谣谚、俚词、音乐、绘画、雕塑、舞蹈等等,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可能有的;而楹联,只有中国,只有中华民族才有!它为什么不能算作正宗呢?从源流上说,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各种文学艺术形式都不尽相同,但总有其自身得以发生、发展的特定原因。比如欧洲文学吧,其本源是神话、是史诗。于是,由神话的想象、史诗的虚夸演化而产生艺术虚构,这就造成了小说与戏剧。因此,欧洲文学理所当然以小说和戏剧为正宗。而我国上古时期虽然不可能没有丰富的神话,但由于文字的障碍,它们未能记录、保存下来。彼时,《尚书·舜典》又竭力鼓吹“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就使得那强烈抒发思想感情,伴随器乐而咏唱的诗歌占了上风。后人把它们称作“诗经”。诗一旦成了“经”,当然,正宗就非它莫属了。接着又因了“文以载道”之说,又将历史散文、诸子散文也目为了正宗。对于与它们同时,甚至更早一些产生、流传,而且更能体现汉文化特色,也同样“言志”、“载道”的联语,则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或者干脆排斥、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