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懋登著《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简称《西洋记》,是晚明的一部著名小说,历来颇受研究者重视。该书虽以明永乐、宣德年间郑和出使三十余国的经历为框架,但故事主体乃是神魔之争和种种奇闻异事,所以人们都将之归入神魔小说,而不把它看作历史演义。与此相应,该书虽以郑和命名,但实际上最重要的人物是金碧峰(碧峰长老),他相当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而郑和则近似于唐僧。根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概括,《西洋记》“第一至第七回为碧峰长老下生、出家及降魔之事,第八至十四回为碧峰与张天师斗法之事,第十五回以下则郑和挂印、招兵西征、天师及碧峰助之、斩除妖孽、诸国入贡、郑和建祠之事也。”[①]这种格局也与《西游记》前七回为孙悟空出世及大闹天宫、第八至十二回写取经缘起、第十三回以下才是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结构机杼相同。在征服西洋各种妖魔鬼怪过程中,张天师也屡次出马,但常常陷入无可奈何境地,道力法术都远逊碧峰长老,只不过是后者的陪衬,有点象《西游记》中的猪八戒。碧峰长老则被写成是燃灯古佛(释迦牟尼的授记师父)临凡,有一徒弟名非幻,又有一徒孙名云谷。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是出使西洋取得成功的根本保障,因此是《西洋记》的真正主人公。 前辈研究者曾致力于对金碧峰人物原型的探讨。最早注意到《西洋记》的著名学者俞樾发现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中有一条记载:“太祖建都南京,和尚金碧峰启之,见《客座新闻》。”[②]向达也是较早推毂《西洋记》的学者之一,他又在《图书集成·职方典》“江宁府”部中找到一条资料: 碧峰寺非幻庵有沉香罗汉一堂,乃非幻禅师下西洋取来者。像最奇古,香更异常。万历中有人盗其一,僧不得已,以他木雕成补之。后忽黑夜送回前像,罗汉之灵异可推矣。[③] 除此之外,鲁迅《小说旧闻钞》、赵景深《中国小说丛考》、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陆树仑、竺少华《〈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前言》等,[④]都只是辗转引述俞、向二氏发现的上述两条资料,没有取得新的进展。根据这两条资料,我们已可以推断金碧峰、非幻历史上都实有其人,而且约略知道他们与郑和下西洋之事有牵连。但是,金碧峰、非幻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他们是怎样与下西洋之事发生关系的,罗懋登在《西洋记》中对他们的描写在多大程度上是根据史实,又在多大程度上是依凭民间传说和出于自己的虚构,我们仍然很不清楚,这就给准确分析评价《西洋记》造成了障碍。 笔者近来陆续翻检到一些有关金碧峰和非幻的资料,因不揣浅陋,作为考论如次,以求教于方家。 一 元朝皇帝多崇信释道,而元顺帝为尤甚。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做过和尚,登基后又热衷于神道设教,利用一些和尚道士的怪诞言行为自己制造君权天授的迷信。于是在整个元末明初,释道两教都相当活跃,并涌现了象周颠仙、铁冠道人张中、冷谦、张三丰这样一批后世家喻户晓的人物。金碧峰其实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当初他的名头并不亚于周颠仙等人,只不过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关于他的故事流传不广,后来人们又不知道《西洋记》中的碧峰长老就是以他为原型,没有将二者挂起钩来,于是他便渐渐被世人淡忘了。明初著名文学家宋濂《宋学士文集·銮坡后集》卷五有一篇《寂照圆明大禅师壁峰金公设利塔碑》,比较详实地记载了金碧峰的生平,现抄录如下: 禅师讳宝金,族姓石氏,其号为壁峰,生于乾州永寿县之名胄。父通甫,宅心从厚,人号为长者。母张氏,亦嗜善弗倦。有乘门持钵乞食,以观音像授张,且属曰:“汝谨事之,当生智慧之男。”未几果生禅师,白光煜煜然照室。幼恒多疾,缠绵衾枕间,父母疑之,曰:“此儿感祥征而生,其宜归之释氏乎?”年六岁,依云寂温法师为弟子。既剃落受具足戒,遍诣诸讲肆,穷性相之学,对众演说,累累如贯珠,闻者解颐。已而抚髀叹曰:“三藏之文,皆标月之指尔。昔者祖师说法,天华缤纷,金莲涌现,尚未能出离生死,况区区者耶。”即更衣入禅林。时如海真公树正法幢于西蜀晋云山中,亟往见之。公示以道要,禅师大起疑情,三二年间,寝食为废。偶携筐随公撷蔬于园,忽凝坐不动,历三时方寤。公曰:“尔入定耶?”禅师曰然。曰:“汝何所见?”禅师曰:“有所悟尔。”曰:“汝第言之。”禅师举筐示公,公非之。禅师置筐于地,拱手而立,公又非之。禅师厉声一喝,公奋前揕其胸,使速言,禅师筑公胸,仆之,公犹未之许,笑曰:“尘劳暂息,定力未能深也。必使心路绝,阻关透,然后大法可明耳。”禅师闻之,愈精进不懈,遂出参诸方,憩峨眉山,誓不复粒食,日采松柏啖之,腋不沾席者又三年。一念不生,前后际断,照体独立,物我皆如。自是入定或累日不起,尝趺坐大树下,溪水横溢,人意禅师已溺死。越七日水退,竞往视之,禅师燕坐如平时,唯衣湿耳。一日听伐木声,通身汗下如雨,叹曰:“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无算,岂欺我哉?未生前之事,吾今日方知其真耳。”急往求证于公,反复相辩诘甚力,至于曳倾禅榻而出。公曰:“是则是矣,翼日重勘之。”至期,公于地上画一圆相,禅师以袖拂去之;公复画一圆相,禅师于中增一画,又拂去之;公再画如前,禅师又增一画成“十”字,又拂去之。公视之不语,复画如前,禅师于“十”字加四隅成“”字,又拂去之。公乃总画三十圆相,禅师一一具答,公曰:“汝今方知佛法宏胜如此也。百余年间,参学有悟者,世岂无之?能明大机用者,宁复几人?无用和尚有云:坐下当出三虎一彪。一彪者岂非尔耶?尔宜往朔方,其道当大行也。”无用盖公之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