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西蜀、南唐以来,词的香艳传统使得它更多地带有女性化的特点,而词史上普遍出现的“男子而作闺音”的现象,更说明词非常适合表现女性的生活及其思想感情。但是,考察清代以前的词坛,我们发现,那基本上是一个男性作家的天地,女词人既少,知名者更不多。王鹏运曾经指出,晚唐、两宋词所以“多托之闺襜儿女之辞, 以写其郁结绸缪之意”,是因为“女子善怀,其缠绵悱恻,如不胜情之致,于感人为易”,但真正的闺阁词人及其词作却少得可怜。以清初《林下词选》所录而言,宋金元明四朝不过百余家,其中还包括了所谓“名妓、女冠、才鬼”之作。〔1〕而到了清代,情况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仅徐乃昌所汇辑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及《闺秀词钞》二书,就收录清代女词人六百余家,其中徐灿、顾贞立、吴藻、顾春等,成就都非常突出。况周颐在《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序》中论及清代女词人云:“续《骚》抗《雅》,姜、张愧其裙屐。……倘易安、淑真而复生,宁《漱玉》、 《断肠》之自足。……迹其轻灵,每近北宋;或者秾戫,上追南唐。钗翘概慷,亦有苏辛之派;琴瑟于喁,尤多赵筦之匹。”评价虽高,但却不够全面深入,因而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论述。 一、题材的拓展 清代以前,女词人的创作基本上局限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题材不外乎伤春悲秋,离愁别恨。偶有开拓,如李清照乱后诸作,数量也不多。而在清代女词人的笔下,我们却发现,作品反映生活的层面大大拓展,其内容的丰富,一方面见出社会的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的愈趋发展,另一方面也见出妇女的创作意识更加鲜明。 清初的遗民词是整部词史中最为光辉的篇章之一,其感情表达的深度、厚度和广度,较之宋元之际诸词人,都有相当的发展。在这方面,有些女词人的创作也能够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如被陈维崧评为“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2〕的徐灿,一方面身罹故国沦亡, 另一方面,丈夫陈之遴以明朝进士,出仕新朝为弘文馆大学士,这使她经受着心灵的双重痛苦。其〔踏莎行〕(《初春》)云:“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昌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所爱者故国,所依者丈夫,而国已亡,夫竟仕,不能不使她感到“春魂已作天涯絮”。心灵孤独,无所依傍,“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所以,看到“碧云犹叠旧山河”,就感到深深的痛苦。李清照南渡后,夫亡家破,飘泊异乡,也在词中抒写了沉痛的家国之感,但徐灿面临的是连半壁河山也不复存在的现实,丈夫又使她的心灵感到屈辱,表现在词中,也就别具一番滋味。又如〔青玉案〕(《吊古》)云:“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芊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卢荻浦。烟水不知人事错,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明为吊古,实为伤今。既描写了“扬州十日”的惨酷,又反省了明代灭亡的原因。“莫怨莲花步”所提出的虽然还是老问题,但置于特定的时代中,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全词显与鲍照《芜城赋》和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很有渊源,交织着深沉的历史感与现实感,在前此女性词人中,尚不多见。 徐灿的〔青玉案〕是以吊古为名写时事,但清代也有不少女词人喜写怀古之作。如吴藻《香南雪北词》中有〔满江红〕(《西湖咏古十首》),分别咏宋高宗、钱镠、岳飞、韩世忠、白居易、苏轼、林逋、葛洪、济颠、苏小小。试举第一首为例:“雪窖刀环,只说到、两宫无恙。消领到,偏安世界,承平气象。御教场中罗绮队,钧容部里笙歌唱。凤凰山,山色似蓬莱,开仙仗。灯火院,烟波舫。桂子落,莲花放。飏柳丝禁苑,翠华天上。尺五阜纱侬解战,十三玉版君能仿。笑官家不是帝王才,西湖长。”辛辣地讽刺了宋室南渡后,高宗偏安佚豫,不思恢复,西湖游宴,享乐无度的行为,表现出对南宋之所以未能恢复北方领土的原因的深刻认识。而词笔触及历史上的奇女人,又别有感慨,如周诒蘩〔满江红〕(《虞姬》):“痛隐千秋,分争处、谁为故国?论往事,残民背约,入关先失。玉斗谋成隆准志,楚歌声尽重瞳力,最堪怜,天意屈英雄,真无术。江东地,难栖息。樽前舞,徒凄恻。记当年神勇,只今空惜。铁甲寒沾豪杰泪,吴钩利送倾城色。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有些咏虞姬之作,往往着眼于英雄美人的相知,此词则历数项羽的无能,并进而认为,正是项羽的无能,使得虞姬香消玉陨,所以有“叹从容一死纵酬恩,悲何极”之说。作品从项羽并非英雄立论,寄托了对虞姬的深深同情,也是对封建社会中女子命运的深刻揭示。 同时,清代女词人对社会生活中发生的重大事件也并不缺少关注。如陈嘉〔洞仙歌〕(《庚申杭城劫后,迁徒者纷纷。四月朔,余随外子东渡钱江,避居萧山之桃源乡,就途中所见,谩成此解》)云:“钱江东去,荡一枝柔橹。大好溪山快重睹。算全家数口,同上租船,凝眺处、隔岸峰青无数。桃源今尚在,黄发垂髫,不识人间战争苦。即此是仙乡,千百年来,看鸡犬桑麻如故。问何日、扁舟赋归欤?待扫尽

枪,片帆重渡。”写咸丰十年(1860)李秀成攻克杭州,作者一家逃难事,表达了对和平宁静生活的向往。有清一代,战乱不断,许多女词人同广大人民一道,饱经流离之苦,常有凄惶之感,并把这种感受表现在词中,很有现实感。 特别应该提出的是,清代女词人的作品中,往往回荡着一股不平之气,尽管是由各人的境地有感而发,仍然反映出向往独立人格的呼声,让我们感到社会上涌动着妇女解放的倾向。清初顾贞立〔满江红〕(《楚黄署中闻警》)云:“仆本恨人,那禁得、悲哉秋气。恰又是,将归送别,登山临水。一片角声烟霭外,数行雁字波光里。试凭高觅取旧妆楼,谁同倚?乡梦远,书迢递。人半载,辞家矣。叹吴头楚尾,翛然孤寄。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神州泪。 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作者是顾贞观之姊,虽是女子,身丁异代,也不能无感。作品在身世之感中抒写亡国之痛,写出了由于身为女子而不能一展身手的憾恨,是对那个不平等的社会的强烈控诉。若干年后,在内外矛盾日益尖锐激烈的形势中,沈善宝目睹英帝国主义在中国大地上的强盗行径,也写下了一篇蕴含着强烈悲愤的作品,这就是〔满江红〕(《渡扬子江》):“滚滚银涛,写不尽,心头热血。问当年、金山战鼓,红颜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江淹笔。算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出。把蓬窗倚遍,唾壶敲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生磨折。”一股怀才不遇之气,固然是随着民主思想的影响,女子欲一展抱负的体现,但更是眼见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救国之心的反映。人们在讨论近代文学时,每每称道秋瑾的〔昭君怨〕:“恨煞回天无力,只学子规啼血。愁恨感千端,拍危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