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以其有别于普通石类的特殊属性,历来受到尊崇,被人们奉为珍宝。周代的贵玉观念尤为 突出,《诗经》的不少篇章都出现玉意象。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玉广泛运用于祭祀、服饰、赠遗等许多领域,它既是祭品、礼器,又是信物、装饰品,具有多方面的功能。由此而来,《诗经》中的玉意象也具有丰富的内涵、复杂的象征意义,是吉美贵善的综合载体。对《诗经》的玉意象进行深入探讨,可以窥见古代文化积淀的一般进程,并对中国古代实用、审美和道德实践之间的微妙关系作出更准确的判断和全面的把握。 一 《诗经》中出现的玉主要用于两方面:祭祀和装饰,前者为实用,后者属于审美。那么,二者孰先孰后?是否出自相同的功利目的?要解答这个问题,还要到《诗经》以外去寻找根据。《山海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神话传说著作,其中保留了大量的原始社会的信息,对于研究史前时期的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据袁珂先生《山海经校注》一书《索引》部分的统计,书中提到产玉之山130余处,分布在四面八方, 玉作为一种异石已经引起人们的普遍重视。 《山海经》的南、西、北、东、中五个方位的山经都记载有埋玉祭祀山神的礼俗,有的甚至一次用玉达几百块之多。《西山经》云:“羭山神也,祠之用烛,斋百日以百牺,瘗用百瑜,汤其酒百樽,婴以百圭百璧”。祭祀羭山神要把一百块美玉埋进地里,还要烫一百樽酒,环绕陈列一百块圭和一百块璧。玉作为献给山神的祭品,数量之多,令人惊异。除此之外,祭祀其他山神也往往有埋玉的礼俗,只是用玉的数量有限。凡祭山神,很少有不用玉的。山神的祭祀由来已久,而各种祭祀又带有很大保守性,一般不轻易变更,由此推断,祭祀山神用玉是非常古老的礼俗,它的起源很早。 《山海经》有近20处记载祭神用玉,但仅有两次提及佩服美玉。书中记录的许多神话传说中的帝王和英雄,只有夏后启“佩玉璜”。夏代已经脱离原始时代,进入文明社会了,而那些处在夏后启以前的神话传说人物,却没有任何人以玉为佩饰。可见祭祀用玉先于佩饰用玉。人们最先是把美玉献给神灵,后来才成为本身的装饰,在对玉的享用上是先神后人。 人们祭祀用玉,目的很明确,为了取悦于神灵,求得神灵的庇护,从而有利于自身的生存和发展。《诗经》描写祭祀用玉的诗篇,昭示了玉作为祭品是为了禳灾祈福。《诗经》中描述祭祀祖先神的篇章没有提到用玉,祭礼天地山川神灵则用玉。因为祖先神是保护神,其他自然神则往往给人们造成危害。出于对自然灾害的畏惧心理,人们祭祀山川等神灵往往用玉以求福佑。《大雅·云汉》云:“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周宣王时遇大旱,人们祷神求雨,对神灵发出质问:没有哪一位神灵未得到供祭,对他们也没有吝惜过牺牲。敬神的礼玉圭璧都已用尽,为什么神灵们没有一位听见我们的呼声?人们用玉作祭品祈祷神灵降雨,其功利目的显而易见。《大雅·旱麓》云:“瑟彼玉瓒,黄流其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在祭祀山川神灵的时候,人们用以圭玉为柄的酒器装满黄酒,祈祷福禄降临。古人相信玉有禳灾功能,《左传·昭公十七年》一段记载可为佐证。郑国裨灶言于子产曰:“宋、卫、陈、郑将同日火。若我用瓘斝玉瓒,郑必不火”。裨灶的话反映出这样的观念:瓘斝玉瓒等玉器具有消除火灾的功效。玉的实用价值甚高。 那么,佩饰以玉的用意何在?《山海经·西次山经》记载,黄帝取峚山之玉的精华,投种于钟,山之阳,生出五色发作、以和柔刚的瑾瑜美玉,“君子服之,以御不祥”。佩带美玉的目的在于抵御不祥事物的侵害,佩饰用玉最初也是出于避害目的,而不是出于审美。祭祀用玉与佩饰用玉的最初的心理动机是相同的。从《诗经》中可以看出,玉作为装饰仍残留着避害的功能。《卫风·淇奥》云:“有匪君子,充耳琇莹”。郑玄笺注:“充耳谓之瑱。琇莹,美石也”。《小雅·都人士》云:“彼都人士,充耳琇实”。玉用作充耳,最初很可能是出自原始人对雷声的恐惧。《易·震》卦先后出现“震来厉”、“震来
”之语,道出了雷声给人带来的惊惶不安。雷声轰鸣,震耳欲聋,因而人们用玉充耳,以避免雷声的强烈冲击,否则,以玉充耳这种举措就很难得到合理的解释。在人的耳朵上悬挂某种物品,用以逢凶化吉、趋利避害,是原始巫术经常采用的手段。《山海经》一书就有许多这方面的记载。《海外东经》提到的雨师妾是求雨巫师,他“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大荒北经》出现的夸父是同干旱作斗争的英雄,他是“珥两黄蛇”,左右耳各悬一蛇。雨师妾、夸父两耳悬蛇的目的是驱旱求雨,至于古人以玉为充耳,最初则是为了躲避震雷的危害,也是出于实用方面的考虑。《大雅·公刘》赞美周人先祖公刘写道:“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公刘身带玉瑶,佩刀的鞘上装饰着椭圆形的玉。《小雅·瞻彼洛矣》也有“君子至止,鞞琫有珌”的句子,还是写用玉装饰刀鞘。古代英雄的武器往往要加以装饰,眨垛是普遍存在的现象,问题在于,周代武士在装饰宝刀时,为什么选择的材料是玉,而不是其他物品?这还要从趋利避害的角度加以探索。古代先民认为,把某种具有驱灾功能的物品置于兵器上,能保佑它的主人平安无事。《文子·上德》有“蟾蜍辟兵”之语,杜道坚《文子缵义》引《万毕术》称:“蟾蜍五月中杀,涂五兵,入军阵而不伤”。古人五月杀蟾蜍,把它的血涂在兵器上,相信这种巫术会产生刀枪不入的功能。玉在古代是禳灾之物,刀鞘用玉加以装饰和在兵器上涂蟾蜍血同属巫术,都是为了防止自身受到伤害。上述事实表明,在后来看来纯属装饰品的充耳和刀鞘上的玉石,最初也是实际功利的承担物,取用它们主要不是为了美,而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普列汉诺夫指出:“人最初是从功利观点来观察事物和现象,只是后来才站到审美的观点上来看待它们”。〔1〕通过对《诗经》玉意象的文化学探源,可以再次证实普列汉诺夫的这个正确结论,并且勾勒出中国古代先民在开发利用玉的过程中由实用到审美的发展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