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性灵派以袁枚为主将,赵翼为副将,孙原湘、张问陶、 何士颙、舒位等著名诗人及众多男性弟子为主力。 此外有两支偏师:一支是由席佩兰等四十余位才女组成的女弟子诗人群体;一支则是由袁树、袁棠等袁枚之兄弟姐妹及亲属构成的袁氏家族诗人群体。女弟子诗人群体笔者已另有系列论文论述。(见《苏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4 期、《文学遗产》1995年第4期、《古典文学知识》1994年第5期、《文史知识》1994年第7期、《江海学刊》1995年第6期等)关于袁氏家族诗人,可从男性诗人与女性诗人的角度评价。无论男性还是女性诗人,其主要成员皆于袁枚身边生活过,深受袁枚性灵说与性灵诗的影响,其作品亦不同程度的具备性灵诗的审美特征。女性诗人评介可参阅拙文《性灵派女诗人“袁家三妹”》(《复旦学报》1995年第5期), 本文专论以袁树、胡书巢为代表的袁氏家族男性诗人的功过。 性灵派的“罪人”——袁树 袁树史书无传。今据袁枚《随园诗话》及袁树《红豆村人诗稿》等,知其为袁枚堂弟,字豆村,号香亭,小袁枚14岁,当生于雍正八年(1730),卒年不详,当在乾隆六十年(1795)66岁之后。袁树祖籍钱塘(今杭州),生于桂林,时其父袁鸿在广西巡抚金鉷府中任幕僚。袁鸿于桂林亡故时,袁树仅10岁。乾隆九年(1744),袁枚归葬叔父袁鸿于杭州,时袁树15岁,藉此返乡。乾隆十四年(1749)袁枚辞官,袁树乃从袁枚于随园读书学诗。次年举秀才。袁树因家境贫寒,只能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几经挫折,终于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进士。历任正阳(今属河南)、 霍丘(今属安徽)等地知县, 大约乾隆五十年(1787)任端州(治所今广东肇庆)太守,不久“以前任霍丘事镌级”(袁枚诗题语),乃解组归。家居八年,乾隆六十年(1795)再赴广东任职。于袁氏兄弟中,袁树与袁枚情谊最深,对袁枚亦最为崇拜。乾隆三十九年(1774)袁树将其子过继给当时无子的袁枚,名通,这更密切了二人关系。袁树辞官居南京寓园,取“随寓而安”(《寓园》诗序)之义,距袁枚随园仅有二里许,兄弟之间相互往还;二人诗集中唱和之什甚多:皆可见堂兄弟感情之深笃。 袁树不乏才情,既能诗,亦善画。其《红豆村人诗稿》十四卷,内收乾隆十四年(1749)至五十九年(1794)编年诗一千余首,数量之多于袁氏家族诗人中堪称首位。其诗学乃兄袁枚,陆建称为“群呼小苏,神似大苏”,“满纸风华,大抵性灵相近。”(《红豆村人诗稿》序)袁枚亦赞道:“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连也。”(《随园诗话》卷七)但袁枚《仿元遗山〈论诗〉》又云:“香亭风味学家兄,宋氏郊、祁各性情。”此评颇耐人寻味。袁树诗之“风味”虽然与袁枚相近,但所抒发的思想感情却有不同。袁树诗歌创作固然取得一定成绩,但其失误亦甚严重:一是丧失了袁枚性灵诗的讽谕意识、批判精神,二是将袁枚性灵诗纤佻之风推向了极端。性灵派走向衰亡,袁树是一关键人物。从这一角度而言袁树是性灵派之“罪人”。 袁树不是诗论家,没有诗话、诗序等论著。但其诗集中偶有片言只语,亦可略窥其诗学追求。作为性灵派诗人,袁树自然要标举性灵:“画境如诗写性灵,最难健笔出娉婷。”(《题女史何仙裳云山水画册》)此虽论画,但亦明确揭橥“诗写性灵”之旨。又云:“天机自鼓荡,枨触皆性灵。”(《独酌谣》)评陶怡云诗亦以性灵为标准:“近接南丰香一瓣,也应占得性灵多。”(《题陶怡云诗集》)其所谓性灵,指人之灵机与真情,与袁枚性灵说主旨同出一辙。其《和书巢原韵六首》称“吟咏到真率,性情乃见焉”,即指真性情;又云“句自无心得便工”(《雨霁》),则偏重诗人之灵机,诗人无须刻意吟咏,诗句天然而成。此外,又向往创新,强调“诗好总宜新”(《春暮偃息耦巢……》、“强将诗调翻新格”(《自遣》),讥讽“摹棱非好手”(《和书巢原韵六首》),其矛头所向亦是袁枚所批评的拟古格调派。于诗的风格,袁树倡导“诗因淡入神”(《腊月二十八日立春》),淡即冲淡、平和,所谓“锋芒敛全无”(《雪窗遣兴》)。崇尚诗之淡,与其“自率逍遥性,耻为名利贪”(《踟蹰行九首》)的闲散个性以以及“诗兴自闲生”(《寄陈文水孝廉并令弟青波》)的闲适生活环境、心境相关。鉴于此,袁树于前代诗人赞赏宋人范成大“石湖老去诗尤淡”(《夏日书怀》),更瓣香唐人白居易,所谓“翻阅《长庆集》千篇,晚岁心情慕乐天”(《读〈长庆集〉漫成》),即心仪于白居易闲适诗之冲淡,又誉“其官不高诗易解”(同上),欣赏白诗之通俗平易。综上简述,可见袁树的诗学观点与袁枚性灵说的要旨是桴鼓相应的。这在其创作实践中亦有体现。 人之性情多种多样,其所蕴含的思想意义亦有深浅。袁树诗之性情,基本上未超出其个人“一身升沉”(《放歌行》)的忧乐,很少心系社稷苍生的内容。与其所追慕的白居易之讽谕诗忧国忧民之情自不可同日而语,与乃兄袁枚批判社会、关心民瘼之性灵诗亦无法比拟。 胡书巢称袁树早年因“省试不利”,“忽忽不乐”,“凡其胸中幽愁忧思勃郁不得遂之事,皆一一发之于诗”。(《〈红豆村人诗稿〉序》)其“幽愁忧思”正是一己之哀怨。青年袁树亦曾有“弱冠事柔翰,意气横古今,掉臂挥八极,扣骨期千金”(《得第书怀寄家兄存斋》之志向,渴望早日成为仕途中人。但长年科场失利,志向难酬,逐渐“壮志消都尽”(《己酉消夏吟》),而转向消沉颓丧,流露出人生苦短的焦虑与感伤。此即其“幽愁忧思”之思想内涵。典型的有《下第》二首,写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省试失利之后。二诗不仅抒写了“簪花事又虚”之“惆怅”,以及“羞看僮仆苍凉色,怕读亲朋慰藉书”之颓丧,更突出表现了“江湖千里飘蓬客,赢得三年一返庐”、“三载从头再相待,少年能得几时春”的人生苦短、时不我待的人生空虚之感。这种涵义的幽愁忧思早在此前四五年所写的古体诗《放歌行》中已露端倪,所谓“日月两奔马,今古一飘蓬”、“神农难觅不死药,人生修短原未殊”,所谓“春色才暮风忽秋,一瞬荣枯万古愁。心犹少壮颜已老,农人种粟贾人收。一身升沉计未得,辛勤那有儿孙谋”,二十五六岁的袁树已感叹心壮颜老,为未立功名而生“一瞬荣枯万古愁”的悲观颓丧的人生观。这种人生态度一旦确定,即使乾隆二十八年中进士,亦未能因此而恢复其当初的“壮志”。其《幸捷京兆却寄家兄存斋》二首云:“偶向燕京试着鞭,桂花竟折一枝鲜”,虽不无欣喜之意,但其主旨却是表白:“步趋远继三千里,依钵迟传廿四年。无学定应惊及第,有梯从此想登天。二毛已见安仁老,难称蓬莱作小仙(原注:兄以戊午科领北闱乡荐。)”,“区区一第欲何如?回首辛勤已六科。(原注:余自庚午举茂才至壬午凡六应试。)自分无成心久淡,转因中隽梦方多。”诗人中隽感慨的是人已“二毛”的衰老,辛勤六科的多舛;心中郁积的“六举不称意,短翮叹浮沉”(《得第书怀家兄存斋》)之忧思并未消除,而对于仕途“久淡”之心依然如故。特别是虽中进士,却未入翰林院,而是“蒙恩以知县用”,与其宿愿相悖,故有“未遂登瀛愿,差酬捧檄心”(《蒙恩以知县用,寄存斋兄》)之叹。以至在赴正阳任途中又写下《独酌谣》,云“独客坐秋馆,只影悬孤星”,心态孤寂寡欢;“酒是忘忧物,更以书下之。往事本如梦,来者奚必知?”更显示出对前途的迷茫悲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