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话史上的主流神话 对整个中国神话史的研究,目前还只有袁珂先生写过一部《中国神话史》。因我国的神话理论还相当薄弱,象关于什么是神话的问题都还没有一致的意见,袁珂先生在作《中国神话史》时不得不首先讨论神话的构成要素,以期使对象明确。袁珂先生倡导“广义神话学”,把人们向来认为神话只存在于原始社会的识见改变了。神话的要素究竟有哪些呢?袁珂先生确定了七项,它们是: 一、主导思想。从物我混同到万物有灵,是原始社会宗教与神话的主导思想。 二、表现形式。(一)变化。人变为物,物变为人,一种事物变成另外一种事物,是朴素的唯物观念在原始人头脑中的反映,它往往构成神话故事情节的主干。(二)神力和法术。前者是对人类力量的本能的想象和夸张,后者的来源是原始巫术,是将原始巫术加以文学的藻饰。 三、神话不仅以“一神格为中枢”,或者是表现神们的行事,更重要的是表现了人神同台来演出这一出出幻想中壮丽宏伟的戏剧。 四、有意义深远的解释作用。如共工触山解释天倾西北、地陷东西的自然环境形成。 五、对现实采用革命的态度。在原始社会表现为对自然的征服,在阶级社会则往往表现为对统治者及统治思想的反抗。 六、时间和空间的视野广阔,往往并不局于一时一隅。 七、流传较广,影响较大。〔1〕 尽管袁珂先生将神话的领地大大拓宽,但就实在的神话世界看,这里依然显得狭窄。 神话是一种意识形态,它反映着一定时代特有的精神风貌。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的思想是占主导地位的思想。神话也如此,统治阶级的神话在古代神话中始终处于支配地位,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袁珂先生的神话要素之五一款要求神话“对现实采用革命的态度”便大大地限制了手脚,把统治阶级的神话即在阶级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神话摒于中国神话史之外,使得袁先生那部具有开创意义的神话史著作一开始就留下了重大缺憾。研究统治阶级的神话,是神话史研究的重大课题,神话很难用革命与非革命来区分,它不是衡量是否神话的标准。 神话是一种超现实的力量对现实的强加。这种力量超自然而又超人间,是一种神力,当这种力量企图对现实人间施加影响,它就是神话。尽管它表现为超自然超人间的形式,但终究是从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中产生出来的,因而其表现形态是丰富多彩的。 詹姆士·O·罗伯逊(James Oliver Robertson)在《美国神话·美国现实》一书里对神话的界说面极宽,他说:“没有经过任何逻辑分析和理性思考,我们就接受了许多意象、观点、行为模式、象征、英雄、故事、隐喻、类化和解释,简言之即神话——这一切是存在的,使我们和我们的世界符合逻辑,易于理解。”〔2〕显然,他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神话概念不一样。 传统的仅仅把神话理解为一个故事的做法显然是画地为牢,当社会出现一种左右人们行为的巨大力量,即认识模式和行为模式,人们不自觉地循着固有的线路前进,这就是神话在发生作用。那些强加于现实的外在力量——当然这种力量是精神性的——的各种表现形式,都是神话。不过,在神话的诸表现形态里,故事具有突出地位。无论是意象、观点还是行为模式,它们都生自神话故事,而隐喻、类比和解释都是神话的功能性体现,没有独立的自性。故事作为表层形态,既是神话的形式所在,也是神话的目的所在。它通过这种故事形式向人们内心深处渗透,形成了独特的信仰与行为模式,那就是神话的深层结构。神话故事是一种外在显象,当外在的神话消失,内在的心理结构依然存在,于是我们便需要通过人们的信仰与行为模式去追索它的神话之源,因此,我们既要研究外在的故事形态,也要探讨人们的心理结构,如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这样我们就得把神话置于深广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去研究,神话史也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立下脚根。显然,我们只有探讨占主导地位的社会文化才能弄清那“集体无意识”,而这种主导文化跟通常意义上的“革命”的内涵相距甚远。 纷繁的神话使得任何一部神话史都无法包容它的内涵,于是我们不得不在神话中划分出主流神话与支流神话来。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必定只有一种神话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其他的神话不得不处于从属地位。重大的社会变革在神话中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只有这些内容才是神话的主旋律。母系氏族社会时代的神话与代表父权力量神话的冲突,最高神的出现,图腾神话、祖先神话向政治神话的转变,以及王朝更迭时,新旧王朝间的斗争以神话形式展现,统治者的神话与民众的神话的尖锐对立等,这些都是主流神话,是神话史研究首先需要关注的对象。 二、神话史之凝固性与开放性 神话史如同任何其他文化史类别一样,都要探源溯流,考察流变,揭示规律。神话的发展史也如同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一样,都有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但神话却独具物色它的新陈代谢过程,远不象文学艺术及哲学思想表现得那样明显,它给人的表面印象是它的凝固性。文学上《诗经》、《楚辞》之后便有汉赋、汉乐府取而代之,后者尽管与前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不复当年形态。神话则不同,一个神出现后难以轻易被打倒,如在皇家祀典里,昊天上帝从他的诞生之日起,几千年来没有突出变化,总是一个颇具抽象色彩的世界主宰。五帝也一样,它从春秋战国时期至于秦汉这段时期发育成熟,似乎就没有太多的新的变更了。神话代有新变,但总体成份中,新的时代总有前朝旧曲在演奏。神话发展的这种现象,古史辨派的学者称为“层累”。前代的旧神话尚在,新的神话叠加上去,神话便显得更加丰富,后出的比前面的更加精制,仿佛几代人在同心协力地构筑神话化的古史大厦。孔子说古帝王止于尧舜,秦汉时尧舜的故事逐渐丰富而又益之以三皇,神话在旧有的枝干下更加根深叶茂。《淮南子·缪称篇》:“三代之善,千岁之积誉也;桀纣之谤,千岁之积毁也。”这大概是“层累造成”说的先声。清人崔述大倡其说,至顾颉刚则将其说推向极致。这是神话的一大特性。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学说,神话乃是为了克服矛盾冲突的一种妥协,所以新的神话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兼容旧有的神话。古史辨派的学者的立论也是基于神话由冲突走向平衡的这一基本观点的。在他们看来,民族间的相互吞并造成了旧神话的融汇。顾颉刚于《古史辨》第四册的“自序”中说: 在《左传》上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则太皞与有济是任、宿诸国的祖先。又说:“陈,颛顼之族也。”则颛顼是陈国的祖先。至于奉祀的神、各民族亦各有其特殊的。如《左传》上说鲧为夏郊。又如《史记·封禅书》上说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这原是各说各的,不是一条线上的人物。到了战国时,许多小国被并吞的结果,成了几个极大的国,后来秦始皇又成了统一的事业。但各民族间的种族观念向来极深的,……于是聪明人起来,把祖先和神灵的横的系统改成了纵的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