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研究1941年中条山战役①的著作论文并不少见,但研究到中条山战役过程中国共两党的交涉及其相互态度问题的,却只读过刘贵福的一篇。②因为刘文占有资料有限,因此多少有点语焉不详。近来读邓野《日苏中立条约在中国的争议及其政治延伸》③一文,见有专节讨论,而且引述了多种国民党方面的史料,尤其是文章注意到,中共的一切政策策略的出发点,都是基于“对谁有利,对谁不利”这一标准,眼光独到,颇具新意,读后很有收获。 不过,邓文注意到国民党对中共抗日态度发生怀疑,同时却又根据毛泽东当年说国民党用“激将法”引诱八路军参加作战的说法,得出蒋介石此举是“一石二鸟之策”,说蒋的目的是“中共如果出兵,可以消耗其实力,如不出兵,则以放弃抗日立场之名,从政治上打击中共”。甚至说,日本人这时是一面大举进攻国民党守军,一面却主动配合重庆朝野对中共的攻击,故意散布“中共与日军不冲突”的消息,“为重庆朝野攻击中共提供口实”。最后则认为,因为毛泽东“识破”了蒋介石的“激将法”,日本攻晋南的中条山,毛泽东却执意要部队到晋东南和冀南去作战,“就是不在晋南”配合国民党守卫中条山战略根据地,从而使“蒋之激将法失效了”。 依据史料分析论证,得出某种分析或结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问题是,邓文上述这些判断或近似结论性的观点,却缺少可靠史料的分析与论证,多属推论或猜测。讲蒋介石实行“一石二鸟之策”,搞“激将法”,只有毛泽东当年的电报猜测为凭。说毛泽东故意要部队去远离战役进行区域的晋东南和冀南作战,是不让蒋介石的激将法得逞,也未举出史料来佐证。认定日军电台在战役进行期间散布“中共与日军从不冲突”,“就是为重庆朝野攻击中共提供口实”,同样没有史料来支撑。 而且,即使是推论,也要合乎常理常情,合乎逻辑,邓文的上述推论本身也颇多不合情理之处。 如,文章讲蒋介石搞“一石二鸟之策”,一为逼中共出兵,藉机“消耗其实力”;一为中共坚持不出兵,即从政治上打击之,实为蒋之“激将法”。这里,前一法,通过种种办法逼中共出兵,或可认为是“激将”。而后一法,即中共不出兵,进而从政治上打击之,与“激将法”有何联系,让人费解。而且,照邓文所举史料和常理,蒋这时要中共出兵,目的理当是要八路军帮助牵制进攻日军,以解中条山国民党守军之围。怎么就解释成了逼八路军出兵,反而是要消耗八路军的实力了呢? 再如,文章说“把国民党的要求称作激将法,表明蒋的一石二鸟之策,毛已了然于胸”,并认为毛泽东故意让部队去远离战区的晋东南和冀南“配合”,成功地使蒋之策略“失效”。但问题是,文章同时也承认,蒋激八路军出兵之法“失效”,顺势从政治打击中共之策却实现了。这也就是说,蒋之一石二鸟,毛化解了一击,却没有避免另一击,那又如何能说毛对蒋的“一石二鸟之策”,“已了然于胸”呢? 同样,说“晋南之役期间,日军电台多次广播称中共与日军从不冲突,其实就是为重庆朝野攻击中共提供口实”,也有逻辑上的问题。因为,照常理,日军在作战期间公开透露某些信息,理当是为有利于自己作战目的服务的。国共之间虽有矛盾,却同属抗日阵营,均为日军之敌,说这个时候日军电台有意透露共军消极抗日的消息,“为重庆朝野攻击中共提供口实”,让人颇难理解。因为,提供这种口实来引起国民党和中国公众舆论向中共施压,中共为避嫌,照理势必做样子也要打给国人看,这岂不是给正在进攻的日军自己找麻烦吗? 鉴于邓文上述推论漏洞太多,似是而非,容易造成读者对历史的曲解,笔者不能不对国共两党为何会围绕着中条山战役的配合问题,发生严重分歧和激烈交锋,以及毛泽东为什么坚持不予积极配合的情况,依据现有史料,做出与邓文略有不同,但可能更接近于历史真实的分析与说明。 中条山战役爆发前的国共关系问题 要了解国共两党为何会在1941年5月中条山战役的问题上相互指责和意见冲突,仅仅着眼于4月13日《苏日中立条约》的签订及其冲击,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需要知道,毛泽东在抗战爆发后是如何制定中共对日作战的军事战略和策略的;在1939年1月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之后两党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1940年国共两党的军事谈判曾经导致了怎样严重的军事局面,等等。而对理解1941年中条山战役过程中中共为何视蒋介石的要求为恶意,坚决加以抵制,更必须要了解,1940年秋冬八路军“百团大战”的进行,和1941年1月爆发的皖南事变,对中共此后的军事政治决策,和它对国民党的态度,产生了什么样的冲击。 简而言之,抗战爆发后毛泽东在对日作战的问题上,基本的想法是,考虑到中共力量还太过弱小,因此必须避免过早的与日军正面冲突。在公开的场合,要求军政领导人向各方解释,说红军不会打阵地战,不会在平原作战,不习惯被集中指挥,技术与装备十分贫弱,只能独立自主地在山地打些游击战。④而在内部,他则明确地告诉各级领导人,红军不应集中作战,尤不应“暴露红军目标,引起敌人注意”,应“暂时把我军兵力一概隐蔽并养精蓄锐”,以便分散做群众工作。⑤他给中共谈判代表的指示则是:第一,红军在对日作战中只能“充任战略的游击支队”,“坚持依傍山地不打硬仗的原则”;第二,红军必须保持独立自主,“南京只作战略规定,红军有执行此战略之一切自由”;第三,红军的主要任务应当放在“发动群众创造根据地组织义勇军”方面,而不应放在作战方面,“因集中打仗在目前是毫无结果之可言的”。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