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7月,蒋介石在广州誓师北伐。北伐军自广东、湖南入湖北,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两月,即由珠江流域推进到长江流域。然而,当北伐军打到武汉时,武昌城屡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采取围困的方式,直到守城北军粮绝无援,才最终克服,前后持续40天之久,是北伐战争中北军抵抗最顽强,北伐军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战役。陈嘉谟和刘玉春是吴佩孚手下负责守卫武昌的两位北军将领。北伐军攻占武昌后,两人被活捉。战争年代,处置俘虏本属常事。然而,对陈嘉谟和刘玉春的处置,不仅当时南北各方意见不一①,全国舆论予以高度关注,更为传奇的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反革命”罪名,竟是以审判这两位北军将领为契机而出笼的。在这一过程中,本土的地缘、伦理与外来的法律、革命观念交相错突,浓缩地呈现出转型时期的多元面相。亦因为此,有关陈嘉谟和刘玉春的故事,今天仍值得我们去追溯。 一、“北伐”与“南征” 北洋军阀以吴佩孚势力为最大。武汉是华中之政治经济中心,全国重要交通枢纽,当时也是吴佩孚统治地盘内的一大重镇。武昌时为湖北省省会,“城周回九十里,城凡十门”,城墙坚固,高3丈有余,城外壕沟深二三米,城内蛇山横断东西,城外地势平坦,易守难攻。1926年8月底,吴佩孚的军队由汀泗桥、贺胜桥接连败退。31日晚,北伐军进抵武昌城郊。吴佩孚决定死守武汉三镇,任命刘玉春为武昌守城总司令,与湖北督军陈嘉谟共同防守。② 9月6、7日,汉口、汉阳未经血战即因刘佐龙投诚而相继被北伐军克复,吴佩孚率部撤往河南信阳以北,武昌遂成一座孤城。北伐军满以为武昌城亦可一举攻下,未料刘玉春凭藉地理优势,以12000残兵据守孤城,无粮无援,竟与七八万北伐精锐部队顽抗相持达40天之久。在此期间,北伐军先是强攻,继而围困。城内居民约20万(亦说30万)一同被围,很快城内粮食殆尽,饿殍累累,“吃草根,吃树皮,吃猫,吃狗,吃老鼠”,情形十分悲惨。据说陈嘉谟战志不坚,战亦可,降亦可,而刘玉春则主张抵抗到底,誓要与城共存亡。③战争僵局受到全国报纸普遍而持续的关注。“京、沪等地及国外的报纸竟把守城的敌将刘玉春英雄化了,把他称赞得就和田单、张睢阳一样。”④如称“刘氏以败残之兵,困守孤城,其勇烈洵近世稀有”,甚至誉刘氏为“武昌笼城勇士”。⑤刘玉春竟因此声名大噪。 10月10日,武昌城终被北伐军克复,刘玉春和陈嘉谟被俘。北伐军将如何处置这两名北军守将,再次成为全国舆论关注的焦点。 武昌城克服后,北兵最担心的是“南人杀北人否”。武汉部分绅商代表担心北伐军处死刘玉春、陈嘉谟,将激化南北之间的矛盾,进而影响南北商民之间的经济贸易,因而上书北伐军前敌总指挥唐生智,劝其“莫植南北之恶因”,泯除南人北人之见,声称杀一刘玉春不足惜,但“南北之杀机”,将“由此而伏”,担心在北方数十百万鄂籍商民的生存也将因此而受影响。⑥ 靳云鹗等一批北洋将领联名通电,“请党军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⑦。旅京鄂人团体也出面营救刘玉春与陈嘉谟,通电说:“报载党军对于陈嘉谟刘玉春不履行议和条约,加以虐待,舆论颇为不满。夫统一大局,即无南北党系之分……如实为残贼,即南人也,而南人诛之不为过,北人也,而北人戮之不为非;如非残贼,则北人也,而南人亦当爱之,南人也,而北人亦当敬之,又何分于南北哉!”⑧ 反对惩治陈嘉谟、刘玉春者,大多以南北地缘观念立论。旅居北方的鄂籍商民担心激怒北方人而影响他们在北方的生意和生存。相比之下,旅居上海的鄂人可能因为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而极力要求严惩。⑨当时南北民众的地缘观念之强,可能超乎今人的想象。 “北伐”之称,自是站在南方国民革命军一方立论,北洋军阀一方乃以“南征”相回应。⑩那时号称“中立”的商业报纸杂志,多称之为南北战争,而一般知识界则誉之为“新旧思想的决斗”。(11)与知识界相比,普通民众的看法又有所不同。在北方民众的感受中,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不仅隐含着“有道伐无道”的气势,更有“南方人打北方人”的意味。北伐出师不久,一位北方读者投书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说,他家乡的老百姓以为,“北伐”就是南方人打北方人,因此他觉得“北伐”二字“不能完全表示出革命的意义”,且不适合“全国普遍需要”,建议将“北伐”改名为“反吴”或“反反赤”之类,其意义更光明而不带地域色彩。(12) 同样,在南方民众的观念中,南北之见亦普遍存在。郭沫若在《北伐途次》一文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北伐军政治工作人员路过鄂南的一个村子时,当地百姓称他们为“南军”,并且在“南军”之前加上“我们”两个字,以示对他们的亲切认同。与此同时,村民们对一名战败散逸的北兵捉住围殴。据郭沫若说,“我们也并没有向他们宣传,事前也不会有人向他们宣传过”,显然村民的做法纯属南北地域之见。政工人员不得不向村民解释说:南军里面也有北边人,北军里面也有南边人,并不是南边人就好,北边人就不好。(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