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关于张爱玲小说的“政治叙事”并不是一个“全新”的话题,尤其近年来随着《秧歌》和《赤地之恋》等作品解读语境的变化,对这类公认具有“政治情绪”的作品,已经有了许多针对性的阅读和评说。不过在已有对张爱玲小说政治叙事的指认和解读当中,大家好像都忽略了《传奇》①,要么说《传奇》不是政治叙事,要么以为此时的张爱玲的确“远离”政治。但事实并非如此。写作是张爱玲生存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的方式。而在现实的意义上,任何写作都是“体制”下的写作,都必须依从于某种现实政治结构及其话语机制,都不能脱离一定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甚至左右,张爱玲的小说创作也不例外。尽管张爱玲一直都在为自己辩护,称自己的写作是完全脱离政治的②,但在我看来,与所有人一样,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同样是一种政治叙事,反映在其《传奇》当中,不过是一种“委曲的姿态”和“特殊的话语”而已。 一 简单点说,读张爱玲的《传奇》,我的感觉主要有两个,一是她的“自私”,一是她的“智慧”,这既是对她的人而言,也是对她的文本而言,是对其生存和写作“本质”的整体印象。“自私”是说张爱玲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智慧”则是说她自有自己的“活法”,即以一种特殊的写作作为自己的“活法”。所谓“知人论世”,论张爱玲的《传奇》,也可先从她的“人”说起。大家都知道,她说要写出“人生的底子”③。那么,她自己“人生的底子”是什么呢?我以为,“自私”而已。 张爱玲是一个自私的人,胡兰成当年就曾说她是个“个人主义者”:“有一次,张爱玲和我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强。停了一停,又思索着说:‘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感情,贫乏到没有责任心。”④两情相悦中的对白也许是最真实的,张爱玲的确是自私的,而且是一种“人生的底子”上的自私。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自己的天才”以外“别无生存的目标”,偏又生逢乱世,一无倚靠,只有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才“充满了生命的欢悦”⑤。所以“天才”一路走来,“向来很少有正义感。不愿意看见什么,就有本事看不见”⑥,能够不理会的,便“一概不理会”,当年战地医院里那个叫她“姑娘”的人“终于”死去了,她“欢欣鼓舞”亦“若无其事”⑦,甚至连“自然”的“造人”(生孩子)都觉得是一种“浪费”⑧……这种“自私”是骨子里的,是她人生关照以及自我生存的起点和终点,并使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⑨。 “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掰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⑩,对张爱玲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无奈。“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类一代一代下去,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有意义没有,反正是活着的。我们怎么处置自己,并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活得好一点是快乐的,所以为了自己的享受,还是守规矩的好。”(11) 所以,“自私”的本能以及人生态度虽可能并不是一种政治,但无论怎样的“活着”却都离不开时代的背景,而当这种“自私”转成一种“活着”的方式并希望可以借“守规矩”来“活得好一点”时,在“写作”的层面上便生成了一种具有政治意味的“智慧”。换句话说,乱世里的张爱玲首先要“自私”的“活着”,然后又要活出“自己的享受”来,因而写作便作为她“活着”的甚至唯一的方式,只能以一种特殊的“智慧”来进入这个特殊的时代,仅仅做“自己的文章”——这不仅是她小说创作的发生,其实也是她整个写作的思想背景。因此我不承认张爱玲对政治是不敏感的,而是相反以为她对政治有着特殊的吸嗅和感悟,不然便会低估了她的“智慧”以及她智慧的“写作”。回望“沦陷时期”的上海滩,众所周知,那是怎样一个“低气压的时代”和“水土不相宜”的地方啊(12)!可就在这么特殊的“政治文化”(13) 背景下,张爱玲的写作竟“太突兀”、“太像奇迹”般地出现了,其中的“大智慧”实不得不让人仔细琢磨。“小说,无论如何,都处身于政治的变迁当中,有意识也好,无意识也好,总是以叙事的方式阐释着政治,参与着政治,成为政治美学形式的表达。”(14)因此,时代的、必然的“政治”在张爱玲这里转成一种“智慧”的生存和叙事,不仅必需,而且必然。由此,张爱玲“人生的底子”上的“自私”与“自己的文章”里的“智慧”便形成了一种完美的“共构”,用“自己的文章”,为现实政治文本以及文本的政治书写创造了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 其实,当年傅雷对张爱玲的评价中最意味深长的并不是所谓“好评”或“恶评”,而是具有“政治文化”意味的“深刻的人生观”的强调:“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巧,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样像样的作品。”(15) 的确如此,题材也好,技巧也罢,都不仅仅是“写什么”与“怎么写”的问题,“文学”上最终的“深度”与“实质”都来自于“深刻的人生观”,而遗憾的是,张爱玲在自私的“底子”上生成的“智慧”却没能走进傅雷所强调的“一切都是斗争”的“深刻”的人生,而是走进了“最基本的”、“真实而安稳”的、但却“依旧是庸俗”的人生(16)。所以,在“自己的文章”里,仿佛一切都是“对立的”一样——“飞扬”与“安稳”,“斗争”与“和谐”,“力”与“美”,“英雄”与“凡人”,“时代”与“记忆”,等等,前者是一般“弄文学的人”所注重的,而后者才是张爱玲自己所追求的——她自觉而明确地展示出了一种与傅雷、与一般“弄文学的人”当然也就是与某种“主流”完全不同的人生观与文学观(17)。当然,这种“自己的”人生与文学本来并无不可,甚至相反因从“人”的角度重新调整了“五四”以来文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而可谓颇为难得。但这并不能让我们对其这种所谓“洞见”中的“自私”与“逃避”可以忽略不计。借用她的说法,如果所谓“神性”是一种“永恒的超越”的话,那么所谓“妇人性”则差不多就是一种“委屈以求全、妥协以求生、苟且以求安的生存态度”(18),是一种只想自己能于乱世中“活得好一点”的“自私的逃避”,甚至“委曲的迎合”,因为在这个“沦陷”的时空里,的确是“有”一种“政治”不需要“反抗的英雄”而只需要“妥协的妇人”的!所以,张爱玲并不是从来都“没有写历史的志愿”(19),而是从来没有对于历史和时代的“责任心”,只想以一种“自私”的现实“智慧”来书写历史。因而她在一个“战争”和“革命”的时代里面偏不写“战争”和“革命”,而只写那些“沉重的”、“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20),如《传奇》;然后却在一个不再充满“战争和革命”的时代里切切书写着自己从“那个时代”走过来以后的“革命记忆”和“战争体验”,如《色·戒》与《小团圆》(21)——这就是张爱玲的“智慧”,当然也是她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