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477(2010)09-0118-04 颓废,是郁达夫的主要精神特征,毋庸多言。至于造成颓废的原因,也已有多篇论文探讨。目前需要深究的是:为什么郁达夫一以贯之地坚持表现“颓废”?而“颓废”作为一种美学因素,在中国文学追求现代性的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 一、“这一个不革命的”郁达夫 20世纪30年代,苏雪林为郁达夫勾勒了这样一副画像:“郁氏自宣告写作态度转变后,每以革命的文学家自居。然而他的革命情绪也令人莫名其妙。尽管向读者介绍自己荒淫颓废的生活,却常鼓励读者去提刀杀贼鼓励读者去赴汤蹈火为人类争光明。这好像一个脸青似鬼,骨瘦如柴的烟客,一面懒洋洋躺在铺上抽鸦片,一面却眯着眼哑着声喊道:‘革命!革命!你们大家努力呀!都上前呀!’”。[1](p390) 郁达夫果真如苏雪林形容的这般不堪吗?的确,郁达夫偏爱描摹以“色欲”为主题的颓废生活:除了性苦闷外,还好写鸦片、酒精、麻雀牌、燕子窠、偷窃、诈骗以及其他堕落行径;还好表现病态心理,孤独、零余、敏感、愤世嫉俗等;还钟情于描写疾病和死亡……因为他的大部分小说都以“自叙传”的方式写出,让人以为都是他本人生活的写照——从精神到肉体的彻底“颓废”;他的小说也基本上笼罩在这种通过大量爱欲、疾病、死亡以及堕落行为的描写所营造出的那一种感伤颓废的氛围当中。诚然,郁达夫有颓废的成分(一种情绪性的精神形态),但同时另一面,我们也能看到一个无比真诚的郁达夫,对劳苦大众充满怜悯、对人类充满热爱的郁达夫。早于1923年,他就在《文学上的阶级斗争》中指出“我们正和革命前的俄国青年一样,是刚在受难的时候。但这时候我们非要一直的走往前去不可”,还大声疾呼“世界上受苦的无产阶级者”团结起来实现理想。[2](p240)《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则召唤青年对一切恶势力进行叛逆和反抗,持久地争取自由。1927年,他发表《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文艺》论述“革命的最终理想,在使全人类得享到幸福”,而“真正彻底的革命,若不由无产阶级者——就是劳动者和农民——来作中心人物,是不会成功的。”[3](p251)他在《公开状答日本山口君》中说明对于劳动文艺的主张。在《诉诸日本劳动阶级文艺界》中则说:“中国的国民革命若不成功,世界革命是不会成功的。革命文艺的战士,不应该有国境的观念。目下日本的革命文艺家,应该唤醒日本的军人和资本家的迷梦……”[4]1937年全面抗战后他在新马更是写下大量政论,《敌我之间》等文章体现出强烈的爱国心……这些都展现了另一个郁达夫,一个正直的、具有极强烈道德责任感的郁达夫——“革命”的郁达夫,与那个“颓废”的郁达夫正是同一人。抛开这些政论性文章,即使是他的描写“颓废”的小说,也具有很强的革命性。小说里面对现实的反抗,对社会的批判,态度都很明确。郁达夫对革命的看法也别具一格,他不盲从于任何党派,只相信正义和真理,希望有权有产阶级绝迹,多数者(the mass)摆脱被奴役状态获得解放,成为自我的主人。“革命的最终理想,在使全人类得享到幸福,在使无论那一个人,能享受他或她的本来的生存权,在打破一切私人的压迫和解放全民众的束缚。”[3](p253)在这一“革命”的最高原则下,他同情左翼,反对国民党政府,抗议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革命在他是一种反抗,反抗专制、反抗束缚,追求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这种革命观也渗透进他的“革命文学”观念中:“所以当古典文学发达到极点,弄到了处处械梏,常常碰壁的时候,突然起来的浪漫文学,在当时就是革命文学。其后又因浪漫文学的放肆太过,弄成千篇一律。内容空虚的时候,起来补她的缺的写实文学,又可称之为十九世纪的革命文学。”[5](p269)他也是这样看待西方世纪末颓废文学的,“其他各国的颓废派的作家,差不多可以说都是虚无主义者。……无聊的政治社会,钳制个性发展的目下的政府法律和道德,为他们攻击最烈的目标,……梅特林的戏剧和洛罢哈(Rodenbach)的小说及诗,表面上虽则没有攻击社会制度的调子,然而仔细研究起来,那一篇不是对现实表示不满的?那一句不是对已成社会表示反抗的!”[2](p240)他认为颓废文学也是有着革命性的。这样看郁达夫的颓废,则是表达他的革命情绪的一种形式。他选择这样一种非常态的存在方式,来表现某种个人性。所以,在他身上,颓废与革命是一体的。正如锦明于1927年指出的:“今日公开的性的讨论,那神圣的光,是《沉沦》启导的;今日青年在革命上所发生的巨大的反抗性,可以说是从《沉沦》中那苦闷到了极端的反应所生成的。”[6](p334)可惜那年代很少有人能认识到这一点。 苏雪林的说法,虽有绝对的女性主义立场,但自有其观念:颓废决计与革命挂不上钩。另一个激进派华汉,断言“达夫的全部作品,可以说赤裸的反映了这一没落的士绅阶级的意识形态。达夫是这一没落的士绅阶级底最彻底最大胆的代言人。”[7](p362)因了郁达夫写了颓废堕落,就成了没落阶级的代言人。无论是右翼倾向的苏雪林,还是很左翼的华汉,不约而同地都标明颓废与革命无干。后者如华汉,更认为革命应该是一股前进的动力,革命者大义凛然,主张正义,有一种道德优势。以此道德标准来要求文学,革命文学应该要么反映底层人们的悲惨生活,以达到控诉的目的,要么描写英勇的群众、人民,以颂扬革命的主力。郁达夫的颓废,又怎么与革命沾得上边?这类看法又很具有代表性。对此,郁达夫自嘲道:“我——这一个不革命的——郁达夫,……我只认识一位不革命的老人鲁迅。”[8](p422)而实际上无论鲁迅还是郁达夫,都是中国革命的前锋。只不过,鲁迅选择了启蒙主义,郁达夫选择了颓废美学,来表达他们的革命。 二、“不端方的文学” “文学革命”以来,胡适主张开拓平民题材,周作人提出“平民文学”、“人的文学”,文学研究会提倡血与泪的文学……这些主张都要求表现那些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命运,带着一种历史的正义、人道主义的精神。就是说,新文学初期,因为预设的社会改造目标,所以强调文学表现社会底层平民的题材。这样,包括现实主义在内的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是限制性的,由于中国式现代性的需要而产生道德限制,“现在的创作家,人生观在水平线以上的,撰著的作品可以说有一个一致的普遍的倾向,就是对于黑暗势力的反抗,最多见的是写出家庭的惨状,社会的悲剧和兵乱的灾难,而表示反抗的意思。这确是现时非常急需和重要的。”[9]但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一直有一种冲动、破坏力,一种反现代性的蛮力,郁达夫的颓废则代表了这股破坏力。他对颓废文学某些方面的兴趣,与“五四”时期的主调如此的不一致。郁达夫自己作了辩白:“游荡文学,在中国旧日的小说界里,很占势力。不过新小说里,描写这一种烟花世界的生活的,却是很少。劳动者可以被我们描写,家庭间的关系可以被我们描写,那么为什么独有这一个烟花世界,我们不应当描写呢?”[10](p111)不无道理。从内容上看,郁达夫的表现个人颓废,对新文学初期的题材褊狭是一种补充。更重要的是,郁达夫描写了人的生存层面的某种真实,他的真切表现人性心理,则提供了一种自我观照的方式,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表现空间,使之有了向纵深处发展的可能。从美学上看,他的“颓废”,在更深层次上,意味着一种新的审美道德对压抑性理性律令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