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时代的动荡所导致“代沟”的凸显,每一个时代的人们在今天都表现出空前的自恋,这也许是中国文学在21世纪的一个特殊现象。大家都想为自己一代人建一座纪念碑,几乎到了形成“集体自恋情结”的地步,老三届、新三届、知青一代、五十年代生人、六十年代生人、七十年代生人,不胜枚举。媒体更是推波助澜,不停地撩拨培育每一代人的“自恋情结”,而自恋又大多停留在青春时代的纯情记忆。也许,只有青春时代的记忆最能表达一代人的特殊情怀,最可彰显一代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的“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常常又是这一代人维系精神的所在。多么有趣又有意味的文学现象!应该感谢“80后”,正是“80后”的横空出世,让“50后”、“60后”、“70后”都以“代际”的名义进了文学与社会的视野,真是“十年一代”啊!中国文学的“代际差异”空前凸显,涉及创作、传播、观念、实践等多个方面。面对文学空前自恋的当下时代,由青春记忆切入,相信会有不同角度的全新发现。 一、当代文学的青春记忆 回顾六十年的当代文学史,明显的“青春记忆”文学书写大致有四次: (一)50年代以王蒙为首的“青春万岁”的表达 50年代中期以前,社会在历经近百年战乱后,休养生息,人思安定,执政党朝气蓬勃,共和国蒸蒸日上,一切向东看,苏联老大哥是榜样,共产主义目标明确,青年人自觉融入时代洪流,青春万岁与祖国万岁互为一体,“少年布尔什维克”与红色党旗相映生辉。文学青年发自心底吟唱,亲爱的祖国、党、人民与时代、青春、革命均水乳交融,共同汇成时代颂歌,其情亦真,其调亦高!就连杨沫取材于从前往事的《青春之歌》也在多次的修改中,自觉地将青春记忆纳入颂歌时代的宏大叙事之中。此种青春记忆之投入之忠诚,也可从王蒙于八九十年代陆续出版的系列长篇小说中得以印证。 (二)70-80年代以北岛、刘索拉为代表的青年文学 在现行的文学史中,没有将北岛与刘索拉联系起来谈,对我来说也有一个思考和发现的过程。1980年代中期,中国音乐学院学作曲系学生刘索拉,写了一篇小说《你别无选择》颇有影响,随后徐星发表了《无主题变奏》,上海作家陈村又写了《一个与七个》,相近创作倾向的还有陈建功的《卷毛》、刘西鸿的《你不能改变我》、刘毅然的《摇滚青年》。我当时认为一个文学流派的雏形出现了,并将其命名为“骚动与选择的一代”。这是80年代中期出现的一种青春写作,可以说是一个亚文化的现象。 2004年我进入“80后”文学研究之后,进一步的史料研究,又使我在北岛等开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诗歌创作与刘索拉等八十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发现一条“青春写作”的历史线索,这条长达十年的线索呈现了当年一大批青年作家写作精神的来龙去脉,牵涉面极大。概言之,北岛的“今天诗派”是对意识形态的以“我不相信”为号召的一种知识精英式的抵抗,北京作家居多,难免政治色彩,与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合流,勇敢地发出年轻人自己的声音,也是当时的时代最强音!到了刘索拉等人的小说里,“我不相信”的时代呼唤转为小人物的苦闷与迷茫,开始具有青年亚文化的特征,精神面貌与文学格局陡然一变:由宏大而微观,由激动昂扬而伤感消沉。由愤世嫉俗而玩世不恭。但仔细辨识,其中脉络依然一以贯之,北岛是愤世的开始,索拉是嫉俗的结尾。他们共同的特点是以一种价值追求抵抗宏大叙事,其中的“个人”依然隶属于一个庞大的抵抗集体,个体的人生追求也依然有一个隶属于知识精英的某种理念。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有一个理想而高贵的曲式,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以费尔巴哈的名言为宗旨,“人没有对象就没有价值”——何等精英的人生追求与文学想象啊!因此,一是融入集体的“个人”,二是对意识形态的“抵抗”,成为第二次“青春记忆”的时代特征。 (三)“六十年代生人”的青春记忆 以余华、苏童、格非、北村、海男、毕飞字、艾伟、东西、陈染等为代表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群,在他们的一批作品——主要是小说中表达着对少年时期的青春记忆,这种与“文化大革命”特殊历史时期相吻合的青春记忆大面积地在文学叙事中的出现,俨然构成了对于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虽然,同样的叙事也出现在前辈作家中,但与青春期的密切程度,却是这一代作家所独有的。历史正是以不同的方式进入不同年龄段的中国人的记忆,在历史记录相当不健全的今天,文学依然承担了历史记忆的重要功能。也许青春期的压抑更具有个人色彩,在可能释放的条件下,被压抑的部分也就成为最有激情的写作动力,以及对这一代作家来说最有个人体验的写作资源。 余华就不忌讳地谈到少年记忆对他小说创作中“血腥”与“暴力”描写的影响:“我从26岁到29岁的三年里,我的写作在血腥和暴力中难以自拔……白天我在写作的世界里杀人,晚上我在梦的世界里被人追杀。”因为那就是一个充满了血腥与暴力的时代。毕飞宇虽然强调记忆常常会带有道德化和美学化倾向,但他依旧承认童年时代的记忆是他文学想象的起点,在童年场景中通过想象虚拟的世界可能比他当年生活的那个真实世界更真实。苏童的说法就更加直截了当,他在余华的小说里看到“一个躺在医院太平间水泥台上睡觉的小男孩形象”,在毕飞宇的作品中则看到“一个乡村男孩要突破藩篱看世界的野心”,至于自己,潜藏在自己作品后面的“是一个身体不好,总在一条街区上游荡并东张西望的少年”。① 这一代作家的青春记忆的特征是一种“战栗的世界与狂欢的图景”,不断重复出现的童年视角,不断被激活的人生初始经验,几乎全部都与青春期相交的时代密切相关。② 第四次就是本文重点论述的由新世纪正式开始的“青春写作”。 二、“80后”文学:开创“我时代”的青春记忆 (一)从极端集体主义到极端个人主义——一切以个人为中心,进入“我时代” 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一个时期里,“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个人消融于集体,小我服从大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思想解放运动发出个人声音,但依然属于一个集体;90年代,市场经济,肯定消费、肯定身体享受,由个人感官打开个人禁锢,个人浮出水面;直到2000年以后,网络时代、全球化、地球村,“80后”开始彻头彻尾地“个人化”,“90后”则完全享受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结果,因此,“90后”的“个人化”程度最高。在多种“80后”、“90后”的大学生调查中明确显示:在利己又利人或利己不损人的前提下,先为自己利益着想的人数大多在50%左右。表现在“80后”文学和网络青春写作中,主人公“我”的地位空前突出,传统作品中的“集体”逐渐淡化以至消失。这一点,几乎颠覆了此前当代文学作品以集体利益为首位追求目标的创作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