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0)04-0091-06 《伤逝》是鲁迅1925年创作的一篇小说,它以一对新潮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深刻表达了鲁迅对于思想启蒙的忧患意识。然而,在《伤逝》问世的八十多年时间里,评论家们不是从作品文本而是从抽象理论,将其赋予了“社会黑暗说”、“知识分子软弱说”、“子君新女性说”、“涓生肯定说”、“兄弟失和说”、“鲁迅婚姻说”等穿凿附会的主观诠释,进而使《伤逝》完全脱离了其自身所固有的审美意义,成为学术界精英发挥自由想象的言说对象。我们认为,《伤逝》的创作动机与鲁迅其他小说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仍旧保持着作者对现代思想启蒙运动的困惑与反省。如果能够重新回归并精读文本,便可以发现《伤逝》与《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等小说一样,都深刻地反映着鲁迅在启蒙狂热时代清醒而孤独的批判理性。 一、理想与虚无:“启蒙者”涓生形象的文本释义 《伤逝》故事情节的最大特色是涓生本人的自我叙事。全文以追忆的艺术手法叙述了男主人公自我忏悔的复杂心理,因此,准确把握涓生内心世界的真实情感,成为破译《伤逝》密码的关键所在。对于涓生这一人物形象,学术界给予了褒贬不一的两种评价:或将其视为是现代意识的“先觉者”,或将其视为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但无论赋予其何种社会政治学或道德伦理学的意义,都严重背离了作者的原始初衷与作品的表现意图。《伤逝》开篇的第一句话值得引起研究者充分注意:“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非常明显,作者开篇便以“悔恨和悲哀”的忏悔意识,让男主人公涓生去承载难以解脱的良心自责。“为子君”是因为子君为了爱“我”而凄惨亡去,“为自己”是因为“我”对子君之死深感内疚。如果说自由恋爱是五四时期思想启蒙的象征符号,那么鲁迅显然是在通过涓生的真诚“悔恨”,去传达他对现代思想启蒙陷阱的巨大“悲哀”。受西方人文主义思潮影响而率先“觉醒”了的涓生,其“觉醒”后给人的第一直观印象不是亢奋与喜悦,而是陷入了迷失方向且无路可走的孤独与苦闷。正是出于一种解脱与逃遁的情感需求,他才道白“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这一叙述语言旨在强调,“我”并非是真“爱”子君,而只是借其来逃避内心世界的“寂静”和“空虚”。所以,尽管主观上涓生想借助与子君之间的缠绵爱情来转移心灵深处躁动不安的思想矛盾但客观上却使他无法真正摆脱“呐喊”与“彷徨”的两难境地,故“寂静”与“空虚”便构成了涓生的性格特征。这才是《伤逝》所赋予涓生形象的真实意义。 实际上,鲁迅是以涓生这一艺术形象向人们阐明一个深刻道理: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者因极度混乱的思想状态,命中注定从反抗叛逆的开始便陷入到寻找“虚无”的尴尬境地。“五四”虽然唤起了中国精英知识分子阶层救亡图存的爱国热情,但对扑面而来的现代文明尚未达到本质的了解。在作品第三自然段,作者意图明确地告诉读者,女主人公子君的出现使涓生暂时摆脱了寂寞与空虚,并于“焦躁”之中“常常含着期待”。细读这段叙述,我们发现,并未涉及与“爱”有关的任何信息,反而清晰地揭示了涓生精神世界的真实状态:“我”与子君的结合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转嫁“我”所正在遭遇的思想危机。涓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子君当成共同寻路的同志或爱情伴侣,他们之间客观存在的情感隔膜,使《伤逝》以错位对话的表现方式,演绎了一场无“爱”而“爱”的人为悲剧。毫无疑问,子君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象,她根本不可能从一个灵魂逃遁者那里寻求到托付终身的永恒幸福。所以,子君走入涓生的现实生活,只是成为一个苦闷述说的忠实听众:涓生向她“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今译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作者如此进行艺术构思,完全是在有意强化两种思想意义:一是五四时期国人对于西方现代人文精神的全部理解,即通过文学去肤浅获知的幼稚状态;二是启蒙者(涓生)与被启蒙者(子君)之间的思想交流,也无非是在鼓吹所谓“娜拉”式的叛逆言说。敢于追求个人爱情婚姻的自由权利,并非仅仅始于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外来影响,中国古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为情私奔的动人故事,早就对此有过意义相似的艺术铺垫。这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西化”言说,显然寓意着鲁迅对五四启蒙的深切焦虑。接受涓生思想“启蒙”的子君终于勇敢地喊出:“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而涓生也从这声颇被人们所误读了的反抗话语中,“看见辉煌的曙色”并抓住了自我慰藉的救命稻草: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