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254(2010)04-0005-17 收稿日期:2010-03-17 意味深长的开端 北岛回忆说: 记得那年9月的一天晚上,芒克、黄锐和我像往常那样在黄锐家的小院喝酒聊天,我突然提议说:“咱们办个文学刊物,怎么样?”[1] 那年指1978年,而“文学刊物”是《今天》。第1期《今天》,是以张贴形式发行的,由编辑者骑自行车“贴到西单民主墙、天安门广场、中南海、文化部以及出版社和大学区”。当时的北大学生查建英也回忆她参加《今天》聚会的情景: 曲曲弯弯一直走进胡同里头院子最深处的一个人家。然后一推门进去,里边坐了一屋子人,都穿着当年那种灰不溜秋的蓝衣服,特别朴素。记得屋里烧着炉子,上面蹲着一把锡铁大茶壶,旁边一个沙发后背上还卧着一只肥胖的猫,有人抽烟,屋里热气腾腾烟雾蒙蒙的,众人表情都特严肃。[1](72) 事隔30年,到了21世纪初,对于当年文学何以唤起人们如此情感,并以那样庄严的态度相待,人们不仅无迹可求,甚至无从想象。一前一后,文学变化之大几可谓已非一物。然而,历史恰恰是从那里启程,而缓渐地变成现在的样子。 除了《今天》以及围绕着《今天》发生的景象,20世纪70年代末的文学,还有一个启程点,那就是一再推迟,终在1979年10月揭幕的第四次全国文代会。 与《今天》一代文学青年在冬夜北京胡同深处的热血聚会不同,第四次文代会以最高规格举行于华灯团簇、富丽堂皇的人民大会堂。这是1960年之后,整整时隔19年,中国文联重新召开的全国会员代表大会,它象征着国家文艺体制的正式恢复。19年,相当漫长;不妨说,积累了大量混乱、歧义以及迷惑。第四次文代会正是在这样的关口拉开帷幕,它所负载的重要使命,就是一窥今后中国文艺可能的方向。 会上,周扬做了题为《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的报告。“继往开来”、“繁荣”的提法和字眼不能错过,前者暗示有些东西将要成为“过去”,至于“繁荣”,熟悉文艺体制语汇的人知道,这是一个努力避免和削弱严厉色调、着眼于营造宽松气氛的字眼。也许,更值得注意的是“新时期”的名称,它被周扬报告采用,既给文艺的“文革”时代划上句号,也对今后文艺给予正式命名。 可以看出,文艺体制及其管理者,慎重地审视过去,也努力地尝试规划好未来。周扬报告,就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谋前虑后、面面俱全的产物,它具有在矛盾中运用智谋求得调和的新奇特色。这在以往从未有过。尽管在大会上报告公开宣读过程通畅顺利,一气呵成,但真实情形是,整个起草过程充满艰辛。分歧不断,往复争论,久不成稿,以致中间更换起草班子,而先后易稿者八。研究者徐庆全称,他所收藏的有关这一报告起草过程中所留下的档案,就能装一个柜子。这其实是个预兆,昭示日后整个文艺政策层面所无法避免的摇摆、犹豫与拉锯。 就这样,在“自发文学”的油印机上,在官方文学政策的折冲之间,“80年代文学”启动了。这是我们对于“80年代文学”的两个基本观察点。跟此前30年不同,“80年代文学”很明显由两条线索组成,两条线索平行而相对独立。一方面,体制文学毫无疑问依然占着主导地位,它对于文学生产的组织尽管已不如五六十年代,但较诸90年代以后,却仍旧称得上是有力的。另一方面,又明显存在大量位于其组织之外的创作和其他文学活动,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新情况。它们呈现了不同的演进。组织框架内的文学,依自身关系向前运动,“自发文学”也自有其取向、延展和转承。不过,相对独立并非彼此隔绝;两条线索在某些点上也形成交叉和互相影响,比如人道主义问题、现代派问题、创作自由问题以及艺术形式本体论问题。 总的来说,“80年代文学”表现得像一场博弈。文学体制意志和“自发文学”意愿之间,从始至终你进我退、此消彼长,根本而言又从未形成单一的独占局面,到头来,对主旨的坚持不如对策略的寻求,强势和弱者双方以博弈方式相周旋,在起起伏伏之间走过这段历程。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在一贯整一严密的文学体制内部,对文学走向乃至对文学本身的认识,亦不复统一,并在制订何种政策、如何领导文艺上出现深刻裂缝,而这种分歧同与“自发文学”意愿的角逐有所不同的是,各方都有一定权力支撑,故而也借权力因素彼此掣肘,并在掣肘之间找求进展。 所以呈此局面,缘自80年代内在的过渡性质。它既要回答有关“过去”的问题,也要探索或表达对“未来”的观点。在格局上,80年代是最不明确的。以往30年,权威清楚,逻辑确定,文学不存在方向问题,只存在将这方向如何贯彻的问题,所发生的分歧,无关方向,只是对沿此方向行进得快慢迟速主张有所不同。90年代以后也不存在方向问题,原因是文学已经可以顺应实际而发展,关于此类问题的主张失去了意义。80年代恰好夹在两者当中,夹在方向特别明确、特别坚定的过去和顺其自然、因势而往的将来之间。就此而言,80年代具有一种其他时代体会不到的尴尬;不论对谁来说都是如此,失去方向的人们固然尴尬,而强烈以至强硬主张着方向的人们,又何尝不尴尬? 但“尴尬”也是80年代得天独厚之处。尴尬者,身处两难之谓。事当两难,固非顺平之态,却适足激发碰撞,使思想与才情的释放较常时远为充分。历史凡处在尴尬时刻,虽不免泥沙俱下,精神却绝不沉闷,气质绝不孱弱。80年代文学就是这样。 历史的草蛇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