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0)04-0124-09 20世纪40年代后期,废名自家乡返回北京大学任教,继续“新诗讲义”的课程。其中专门谈及林庚诗时说道:“在新诗当中,林庚的分量或者比任何人要重些,因为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而在新诗里很自然地,同时也是突然地,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废名并在世界艺术眼光背景下,谈到林庚和朱英诞诗的超越意义说:“他们的诗比我们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了。”①这些批评,道出了林庚诗贡献于新诗发展历史上之最突出的,乃是它带来的那一份“晚唐的美丽”,以及因此而拥有的“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现代性特色。 本文仅试图从新诗创作思想与古典诗歌研究见解之联系的视点,来讨论林庚新诗所以拥有“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这一现代性特色的发生渊源及主要征候,以利对于废名“晚唐的美丽”之新议,作一点更深入一些的理解。 一、“二重解放”与追求生命解放和精神自由为走上新诗之路的开端 林庚诗所以会拥有那份“晚唐的美丽”,其“自然地”原因之一,是他与生俱来的那种对于生命解放与自由精神的强烈追求和自我坚守。 林庚生长于一个传统文化渊厚的知识分子家庭。自幼父亲林志钧亲自为他课授《四书》,使之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对他有一种承传文化的期待。他1928年自中学考入清华大学学习时,却选择了与此期待相距甚远的物理系。他所以作出如此选择,在当时爱因斯坦“相对论”颇为流行的时代里,是想进入无边浩渺世界的研究中,让自我的生命从现实束缚中进入宇宙的“空间的驰想”,以尽情获得和发挥个人生命价值实现与自我精神自由。可是,学习了一年之后,林庚发现这一空间驰想世界,带给自己精神的,不是生命追求的实现,而是精神自由的限制。后来他如此叙说过,到了1930年时,他认真接近物理学,醉心于爱因斯坦“相对论”之后,却慢慢发现,有限的科学方法在无限的宇宙面前显得那样苍白,“而艺术却是超越性的,艺术的感受刹那而永恒,能于一瞬见终古,于微小显大千,能使我们超越有限直面无限的宇宙。于是我转入中文系,希望通过诗歌实现人生的解放”②。这种“希望通过诗歌实现人生解放”的追求,是林庚进入文学创作起点的第一重自我“解放”追求的实现,同时也为林庚诗歌创作与自我生命自由精神的结合找到了一个实现“超越性”的起点。 1930年度林庚选修了朱自清、俞平伯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三年级学生讲授诗选、词选等课程,开始填词、写诗与小说,加入中文系的“中国文学会”,参与创办《文学月刊》,并在《文学月刊》、《清华周刊》等处发表三十余首旧体诗词,已经成为“以旧体诗词蜚声校园”的诗人。③与林庚同班的吴组缃,曾撰文坦率地批评那种脱离现实关怀而“走向纤弱趣味”的“目下清华校园里的文风”时,就提到了林庚等一些校园诗人的作品。④同时的朱自清,肯定林庚旧体词作不断进步的风致:“晚读林庚诗,其旧作颇婉曲清新,层层剥进,与二年前之作迥异。”⑤这些说明,林庚写作旧体诗词的潜能,还会获有新异成绩的可能。但是,林庚此时却毅然放弃了旧体词的写作,而迈向了一个更广大的天地。事隔仅两年,林庚从旧体诗词转向自由体新诗的写作。这是林庚诗学思想的第二重“解放”。 这种自我“解放”转折的缘由,林庚后来多次作了明确的追述:“我是1931年开始写新诗的。在此之前,我热衷于古典诗词,而且写得很多,也博得过一些赞誉。可是我在勤奋的写作中,却渐渐发现自己总是在重复着类似的语言,特别是那得意之处,总好像是‘似曾相识’,好像自己并不是在真正的进行创作,而在进行着对于古诗的改编。这当然是由于我自己的才力有限,不容易突破前人的藩篱,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古人的语言来写诗呢?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说自己的话呢?”他亲自的尝试使他清醒认识到,旧诗词留下艺术创新的余地是极其有限的,而新诗“创作的前途则应该是无限的,于是我便从那时候起决心走上了新诗的道路”⑥。“我写新诗是从自由诗开始的,自由诗使我从旧诗词中得到一种全新的解放,它至今仍留给我仿佛那童年时代的难忘的岁月。当我第一次写出《夜》那首诗来时,我的兴奋是无法比拟的,我总觉得我是用最原始的语言捕捉了生活中最直接的感受。”⑦当时林庚为自己写了这样一个座右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太多的灰烬却是无用的/我要寻问那星星之火之所以燃烧/追寻那一切的开始之开始”。这“一切的开始之开始”,从根本上说,是林庚在自由创造的新诗这一全新的艺术形式里,获得了自我生命解放和自由精神的最恰适的表现天地,一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灵魂突破口。 林庚为之如此兴奋的那首《夜》,是这样的: 夜走进孤寂之乡/遂有泪像酒//原始人熊熊的火光/在森林中燃烧起来/此时耳语吧?//墙外急碎的马蹄声/远去了/是一匹快马/我为幸福而歌 现代人的刻骨铭心的寂寞感,隐藏在从“夜”——也即自我隐喻的悲哀痛哭、原始人的热烈亲密、“一匹快马”逃离寂寞的祝福,这些似不关联却又凝成统一情绪链的意象组合里,自我生命解放与精神自由的强烈渴望,便再不是通过直白呼喊,而是通过隐藏于象征蕴蓄的意象呈现方式传达了出来。它所体现的从意象的新颖独创到语言的自然亲切,都是那些在旧的意象语言里兜圈子的旧体诗词所无法实现的。诗人为这种“自由”的获得而写下的要“追寻那一切的开始之开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兴奋情感,正是他通过“二重”解放之后走上新诗自由创造起点,并找到自身艺术皈依与传统契合点之路的精神写照。 二、“独行其事”“不易解”的根源在于倾向晚唐诗的自然与幽深 林庚第一部新诗集《夜》,出版于1931年夏。紧接着于第二年秋天,他又出版了诗集《春野与窗》。这两部诗集,构成林庚新诗创作最辉煌的“黄金时期”。它们出版后,受到许多称许与赞扬的同时,也有不少诗家表示了接受的距离和障碍。1933年5月有,朱自清先生读了林庚的一些诗,在日记中写道:“晚读林庚诗,其旧作颇婉曲清新,层层剥进,与二年前之作迥异,其新作独行其是,全不用论理的联络,意境力求深僻,亦有幽致,但不易解,读时大抵半凭猜测也。”⑧又说:“林庚诗近作大抵不可解,恐不独法子新,其用字亦不甚妥帖也。”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