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在整个近代中国的地位是独特的,如果说近代中国确实在经历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话,那么,上海无疑是这种剧烈变化的第一站。作为通商口岸城市,上海和内地的风气相差,已足以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罗志田引用内陆省份山西举人刘大鹏的说法加以描述:“中国渐成洋世界”①,而这“洋”世界,最先也是最集中地反映在上海的城市发展和文学想象中。1842年,上海开埠,自此它的命运变得颇为耐人寻味:它是东西方两个世界的相遇点,也是两种文明的碰撞之处。很快,它成为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在与西方的不断接触中,重新塑造自己的城市面貌。 当同乡好友向《新上海》的叙事者陆士谔提出“来上海逛一回子”的要求时,陆士谔回信说:“上海时髦世界,似吾兄这样古道,恐未必相宜。”在陆士谔看来,“不慕荣利,不求闻达”的中国传统士人与上海的现代气质格格不入,果然,他这位好友在上海游历一番之后,“气也气死了”,只好逃回家乡。②而《文明小史》里的劳航芥,一位香港开业的华人律师,应聘到安徽当官,却偏偏要在上海停留几天,因为“中国地方,只有上海经过外国人一番陶育,还有点文明气象;过此以往,一入内地,但是野蛮所居,这种好世界是没了”。③按照清人孙宝瑄的说法,上海周边内地城市与上海的风气差别,几乎达到五十年之久,而内地北方与上海的差异,足足有一百年。④ 李欧梵在他的著作中以“摩登”来标识上海这座城市的独特性,“上海摩登”的面相相当丰富,在他看来,标志着西方霸权的建筑在这里层出不穷:银行和办公大楼、饭店、教堂、俱乐部、电影院、咖啡馆、餐馆、豪华公寓及跑马场等等,“它们不仅在地理上是一种标记,而且也是西方物质文明的具体象征,象征着几乎一个世纪的中西接触所留下的印记和变化”。⑤这种亲密接触对文学的影响显而易见,“城市体验”成为这个城市作家的文学母题之一。有意味的是,为这些精彩的城市文本提供最基础的物质依托的——现代印刷术和近现代出版业、传媒业,也是西方文明所赐。 唐振常在总结上海人对西方现代性的物质形式的接受时,得出这样的规律:“初则惊,继则异,再继则羡,后继则效。”⑥上海的城市文学似也经历了类似的经验变化,从清末民初小说中对“西洋景”的“震惊”体验,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以欣赏、羡慕的眼光展示上海的摩登面;再到20世纪40年代,成熟的海派作家在小说中有意识地将西洋元素作为建构城市品格的素材之一,加以复制和利用。这些文本,特别是丰富的小说文本,共同构建出了精彩的“上海传奇”。 海上繁华:西式娱乐 不管中国人面对以“租界”为代表的西方世界会有何种复杂的心态,不容置疑的是,近现代上海作为中国最繁华的都市,标识其繁华程度的指标之一便是在这座城市中长久风靡的各类西式娱乐和西式生活方式。我们已经不能将这种源自西方的生活因素局限于上海洋人或者租界居民身上,在记录海上繁华生活的通俗小说中,西式娱乐早已渗透于普通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构成上海城市文化中标识性的组成因素。 尽管华洋有别,但上海引以为傲的特色都与西方息息相关。外地人到上海,除了人人向往又不便轻言的“逛堂子”即嫖妓之外,新鲜的娱乐不外是“坐了一天的马车,到张园、愚园逛了一会子,到一品香吃一餐大菜,又到南市新舞台瞧了一本戏”,这一来,“上海可玩的地方,差不多都玩遍了”。⑦坐马车是配合上海西人春秋两季赛马兴起的风俗,“男男女女,都打扮得花杂儿似的,坐着马车,到张、愚两园泡茶,绕马车兜圈子”。 看戏讲究看外国马戏,地点一般是在虹口百老汇路,如《九尾狐》中所写,“盖着一座大布篷,四围都用白布遮满,当中开着一扇门,有几个印度巡捕看守”。场上布置与中国戏园不同,居中不搭高台,四周用栏干围绕,上面挂着无数电灯。座位分为头等、二等、三等。三等座位“却无一个西人在内”,二等座位中西参半,头等则华人寥如晨星,只有官吏买办或高等妓女才会入座。上海观众最爱看的,一是西人将头放进老虎或狮子的口中——那时的中国卖艺者大多只能弄一只猴子来变戏法。另一种受欢迎的节目,是年轻西人女子在马背上表演杂技,作者赞为“虽无出塞琵琶曲,绝胜登场卖解流”,意即外国马戏远远胜过了中国传统走江湖卖艺的水准。⑧ “吃西餐”,在上海人心目中一度是时尚的象征,其另一名称是“吃大菜”,西餐被称为“大菜”,就味道来说,大多数中国人并不喜欢。但赶时髦的人都以一尝西餐为荣。尽管许多传统文人批评说,西人肴馔,俱就火上烤熟,非酸辣即腥膻,令人“掩鼻不遑”,⑨但一家春、一品香等番菜馆,以“装饰之华丽,伺应之周到”著称,也是时尚的象征之一,因此时髦人物,如洋装少年与高等妓女,都争相捧场。 在通俗小说中,“吃西餐”这一情节出现在不同场合,所承担的叙事功能也迥然不同,其中最常见的叙事功能包括以下两种。其一,“吃西餐”是一种奢华时尚的生活方式,它成为上海的中上层阶级的一种待客之道,其不菲的花费本身,便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标志。《人海潮》中,从北京到上海做生意的李大人(前清翰林),一到上海,连着在有名的西餐馆“一苹香”吃了几次西餐,头一次是两个人吃,要了一个大房间,光是房间费就要“五块半”;而后一次是中菜西吃,点的菜包括油氽土司(把土司中间挖空嵌入虾仁,用葱缚住下油锅汆)、奶油清翅、出骨鹌鹑、生炒香螺等等,同席的客人问:“这席菜,价目怕不便宜?”李大人的回答是:“有限得很。”显然,这样新奇奢侈的菜品才能配得上李大人的身份地位。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