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两国邦交恢复后,1977年我作为第一批国费留学生到中国来,那时我在复旦大学留学,我的朋友平田昌司在南大,我1981年2月到南大来过一次,过了三十年,今天我又一次来到南大,感到非常高兴。南京这三十年的变化非常非常大,我所记忆的建筑物都没有了,还在的就是中央路的梧桐树而已,梧桐树三十年前已经很漂亮,现在更庞大了。这三十年我很不好意思,我进步的很慢,进步很小很小。今天我在这里,用很少的对现代中国文学的了解,作一个报告,希望各位能够指教。 今天我想做的报告就是鲁迅与芥川龙之介的影响关系。我所采用的方法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比较文学研究的方法,比较文学研究主要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研究,比如中国古典《诗经》与古代希腊文学的比较,两者根本没有联系,可是文学的结构有时候有一样的地方。第二种是由于读书经验的影响关系,比如说由于村上春树在中国流行了一段时间,所以在中国出现了村上之子,村上春树的作品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就有一批模仿他的作家。还有如卫慧、安妮宝贝、郭敬明、田原等作家的作品被翻译到日本,日本青年人很爱读这一批中国“村上之子”的书,可能过十年、二十年,日本会有“中国村上之子”之子,这样反复地通过翻译、通过出版来出现作家。第三种是由于留学、亡命的外地经验。比如说鲁迅先生从1902年到1909年在日本留学,他的留学经验对他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比如说《藤野先生》等重要作品,就是根据他的日本留学经验来写的。反过来,芥川龙之介也来过中国,在中国作三个月的旅行,中国旅行经验对芥川的影响也蛮大,比如说他的晚期的代表作《湖南之扇》,就是根据他在湖南长沙的时候的经验来写的。所以我说日本、中国、韩国、欧美这两百年的世界文学,差不多所有的世界文学都有这第二种或第三种,或第二、第三两种的比较文学研究的对象,单独地写作自己的文学,没有受过其他国家、其他地域的文学影响,这样的作家一般不会有。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研究就意味着比较文学研究。今天我所讨论的鲁迅和芥川龙之介就是这样的作家。 现在我讲讲日本大正文学和中国“五四”新文学的关系。大正时代和中华民国都是1912年开始的,可是大正时代短一点,对于日本来说,大正时代就是新的文学:城市文学、大众化的文学、国际化的文学出现的时代。对中华民国来说,“五四”文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基础。关于“五四”文学,各位都是专家,我就不讲了。在我的《20世纪中国文学》里写过一点,如有兴趣的话可参考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中日两国影响蛮大,非但是文学,而且社会、经济、政治都影响很大,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不讲了。 芥川(1892-1927)的中国旅行,第一是对于同时代中国的兴趣,他从东京大学音乐系毕业之后,当了日本海军机关学校的音乐教授,工作几年之后,当了日本《每日新闻》的专属作家(日本有四大报社,《读卖新闻》每天印一千万份报纸,《朝日新闻》八百万、《每日新闻》四百万、《日本经济新闻》三百万),《每日新闻》在1920年代已经是非常大的报社,它特别请芥川当专属作家,派年青的刚刚出名的作家来到中国三个月(芥川那时候只有二十几岁),让他写旅行记。《每日新闻》1921年3月31日刊载芥川《支那印象记》的预告:中国是世界的谜,旧的中国跟新的中国一起共处。芥川先生又是现代文坛的第一人以及新兴文艺的代表作家,又是著名的中国趣味爱好者,所以我们可以很期待芥川先生的报告。我提到的芥川的书名《支那印象记》,“支那”这个名称原来是中国的很美丽的说法,所以鲁迅先生上个世纪初到日本留学的时候,他说:“我不是清国人,我是支刀队。”因为鲁迅先生参加革命,他反对清朝。可是以后,特别是1937年日中战争开始后,“支那”这个名词对中国人来说就是不好的说法了,所以现在一般不说支那,说中国。但芥川1921年到中国来的时候,“支那”还没有什么歧视中国人的意思。芥川1921年3月19日从东京出发,经过九州,3月30日到上海,住三周医院,5月2日至5月14日到杭州、苏州、镇江、扬州、南京,然后到汉口、长沙(5月26日至6月6日),后来到北京(6月14日),然后经过天津(7月12日),重新回到日本(7月20日前后)。他在这一次旅行里见到好多“五四”时代的代表中国的文化人,比如胡适,他们年纪差不多,而且英语很好,两人见面时用英语来谈话。根据胡适日记这样说,芥川因为一篇以天皇的神子为主人公的作品《素盏呜尊》,被日本政府禁止发行,可是在北京没有这样的禁止发行的情况,所以芥川说:“很羡慕言论自由的北京。”胡适回答,那时候连禁止发行的法律制度也没有,而且北京的军阀政府缺乏行政能力。在上海见到的章炳麟说:“支那的赤化(即共产主义化)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预言一半对、一半不对,从二十、三十年代来看是对的,但是六十、七十年代看,是不算对的。芥川在上海还见到李人杰(李汉俊),他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所以他们用日语对话。李人杰参加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并参加中共一大(就在李人杰家里)。芥川在他的信里说:“李人杰这个男人相当秀才。”他在他的旅行记里很详细地描述中共一大会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