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秋天,冯雪峰好容易从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的“炼狱”中调回了北京,我是前一年夏天调回来的,彼此又可见面了,互访了,在一起聊天了。我有缘从1965年起,就跟他这个“天涯沦落人”相逢甚至相处了:一起去河南安阳参加“四清”,非平等地参加“文化大革命”,一起下干校“改造”,直到他1976年逝世。在这些接触中,虽然我们是两代人,他比我父亲还大了将近十岁,我是实实在在的晚辈,从年龄上说是如此,从学养、阅历上说更是如此,他走过的路比我走过的桥还多,他是历史上的大名人,我是刚迈出校门的无名小卒;但不知为什么,他很乐意与我在一起聊天——无所顾忌地聊,聊政治,聊文艺,聊上世纪他所经历的文艺斗争,聊他所知道的众多大人物,如毛泽东、瞿秋白、张闻天、博古、宋庆龄;文艺界的头面人物,如郭沫若、茅盾、老舍、周扬、夏衍、胡风、丁玲等;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特别崇敬的鲁迅;外国人如史沫特莱、斯诺也聊。政治问题聊得最多,因当时正是“四人帮”统治时期,后来追查的所谓“政治谣言”,我们聊得最多,我们简直成了这“谣言”的吸纳点和转播站。好在我只向社内可信赖的几个人如孙用、蒋路、刘辽逸、王仰晨等散布过,没被追查到。至于解放前的政治,共产党的政治,离不开斯大林所掌控的共产第三国际,他也跟我聊过。 他跟我聊这些问题时,是纯粹的聊天,不是听他专题讲演,也不是带任务的专访,所以多的是只言碎语,不成片段,不系统,不连贯,加之我们当时也只是乘兴聊天,我没当场做记录,在那个年代,也怕作记录,怕招致文字狱。只是到了1972年冬,因当时我与雪峰都在搞修订《鲁迅全集》的事,为工作计,开始简要地做些只供自己看的记录,而且不是当时记的,是当晚或隔日的追记。这记录的文字,为省时计,大都是用我自己半文不白的文字记录的,不能体现他当时谈话的语气,他的语言已翻译成了我的语言。而且太敏感的问题,也怕作记录,即使记了,也多用符号,如毛泽东成了M,瞿秋白成了维宁,周恩来成了×××…… 《新文学史料》的同志知道我有这不成记录的记录,多次催促我整理成文章发表。但我颇多顾虑:一是现在好多回忆文章,都在编造故事,为读者不齿。即使写的确是史实,不合自己口味者也说别人在编造。历史是过去的事,很难说得清,即使是太史公的《史记》,现代人也能从各个角度,挑出它的不少毛病,就是司马迁再世,也百口莫辩;其二,冯雪峰所谈的这些问题,极富敏感性,学术界争论了几十年,他甚至为此付出了政治生命的代价。那些事,涉及到文艺界的宗派问题、党内路线斗争,和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指导”、干预,鉴于这类文件还未解密,或未完全解密,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 历史是后人眼中的或一事实,后人难以还原全景式的、多维的既往存在。既然如此,冯雪峰作为当时参与那些事件的人,是重要的“人证”,而且此文所述及的,还有鲁迅文章的原稿影印件,算得上是重要物证。抛去为人的“世故”,还是将冯雪峰跟我聊的问题,整理了出来。 冯雪峰为鲁迅起草文稿,引起后人怀疑或指斥的,是1936年的几篇。其时,一是鲁迅重病,处在“两个口号”论争风口浪尖的他,欲说不能,二是鲁迅鉴于对敌人不可轻信的多年斗争经验,对当时“国防文学”派所阐述的抗日统一战争政策,不能苛同,甚至抵触,而对这一口号的国际背景更为他所不知。在这种情况下,鲁迅有点茫然、忿激,甚而对一些中国共产党员的革命立场、人品道德产生了怀疑,厌恶。冯雪峰1936年去上海与鲁迅初次见面。鲁迅第一句话是:“你走了这几年,我被他们摆布得可以!”(“摆布”两字我当时听得不是太清楚,但他说明在《回忆鲁迅》中所说“这两年来的事情,慢慢告诉你罢”是有意抹去了棱角)。稍后,鲁迅又说,“共产党掌权了,第一个祭刀鬼就是我。”李霁野也有这方面的回忆,回忆主要谈雪峰的老实,忠厚,雪峰听了这话后的极度不安,很认真地摇头摆手说:“那弗会!那弗会!”(见李霁野《他活在善良人的心里》)1972年11月29日晚,雪峰又谈到,“鲁迅编辑出版《海上述林》,说是不仅是为了纪念死者,也是纪念自己。鲁迅认为瞿秋白是共产党的弃儿”。 冯雪峰了解到了鲁迅当时的这种处境和心情,很是焦急。当他听到有第三国际背景的史沫特莱在议论鲁迅不是时,他借题把她痛骂了一顿,以致把她骂得哭了。雪峰说,他这样做,“有点借题发挥,找出气口”。为了让鲁迅摆脱困境,既然这困境最终是第三国际造成的,他转而就近去找也可能有第三国际背景或对其有影响的宋庆龄。在冯雪峰看来,宋庆龄的威望、人品、对中国社会和对鲁迅的了解,远比远在万里之外遥控着中国革命的洋人要强多了。所以他经常去向宋庆龄请益,即使文艺界的一些小事,也请宋庆龄参与。如有一次宋约请他吃饭,把林语堂也带去了,“席间,宋先生告诉林语堂,冯先生是从陕北来的,他有一件事求你……这时我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置于桌上,赶鸭子上架,他碍着宋先生的面子,只好签了。”(1973年1月6日冯雪峰谈话记录) 冯雪峰意识到,反对鲁迅的“国防文学”派后台很硬,当时鲁迅是很孤立的,连茅盾也站在鲁迅的对立面。他从中国左翼文艺前途、中国革命前途考虑,也可能受了毛泽东思想的影响,他坚定地认为,鲁迅这面旗帜不能倒,中国革命文艺乃至中国革命需要鲁迅,冯雪峰说:“鲁迅的地位是谁也取代不了的,当时有人自以为可以取代他,而有些人又想另找人取代他。”(1972年11月间雪峰谈话记录)。为此,他做了多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