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一书的序言中,王德威说:“从晚清‘新小说’兴起以来,中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密,但是一直要到世纪中期,书写才终于转换成政治行动,既向作家求索墨水,也向作家求索血水。”①1如果深究历史细节的话,这段话颇值得推敲甚至有明显漏洞。但王德威显然无意纠缠具体个案,而是着眼于大的历史趋向,凸显一种更为宏阔的文学史意识。以此为基点,经由对“伤痕类型学”(a typology of scars)的梳理,王德威深入挖掘了在政治地理割裂的情势下,两岸三地文学表意方式的同构性及其历史关联,进而对伤痕书写在确认国家历史合法性的文学实践中,展现出的种种矛盾和张力进行了拆解,为文学史整合提供了独特视角。这一叙述框架虽然主要针对的是50—70年代文学,但是关涉的文学谱系,在时间上可推至晚清,在地域上囊括两岸三地,具有很强的理论概括力。它是对王德威90年代提出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填充和补白,也是这一文学史观具有“史”的意义的重要支撑点。 王德威对晚清“被压抑的现代性”的重述明显针对的是五四。在他看来,中国文学传统内部具有生生不息的创造力,在面对西方“他者”时一度呈现“众声喧哗”的样貌,但是五四以来文学及文学史写作的自我检查及压抑机制,将其指斥为腐朽反动的封建传统,结果导致晚清、五四及30年代以来种种不入(主)流的文艺试验都被取消了合法地位。而晚清众声喧哗的局面,才是中国现代性的起源,晚清“不只是一个‘过渡’到现代的时期,而是一个被压抑了的现代时期。五四其实是晚清以来对中国现代性追求的收煞——极匆促而窄化的收煞,而非开端。”②17王德威通过对晚清说部四大文类:狎邪、公案侠义、谴责、科幻小说,以及分别对应的欲望、正义、价值、知识范畴等四个向度的分析,提出所谓“被压抑的现代性”的理论设想,重新清理出一幅更加完整的文学地形图。 很显然,这一文学史观承传了夏志清、普实克、夏济安、李欧梵等人构建的海外汉学传统。值得注意的是,长期从事文学批评的王德威,对“晚清现代性”的阐释有着很强的批评色彩,不同于单纯的理论阐释。或者说,“被压抑的现代性”是其文学批评实践的进一步提炼和总结。从1988年结集出版的《众声喧哗》,可以看出王德威早期的批评集中在两个向度:一是对在台湾长期被禁的现代作家鲁迅、巴金、沈从文、老舍、茅盾、王鲁彦等人的研究,二是面对最新的文学创作,对两岸作家的研究。和当时大陆文学研究者相似,王德威的批评显示出强烈的现实关怀意向。两岸80年代都发生了剧烈的社会变化,政治走向开放,文化出现多元空间,文学改变单一模式,出现相互模仿、竞争、甚至批判的局面。受巴赫金“对话”理论启发,王德威用“众声喧哗”对流动嬗变的多元文学景观进行了理论描述。在他看来,“众声喧哗”指的是“过去与现在、此岸与彼岸、创新与守成、高蹈与通俗等二元论式间的重新参照组合”。③6这一经过改装的理论范式,直接针对的就是多年强制性的文学规训下单一的文学样貌,以及单向的目的论历史观,矛头直指极权政治体系。借助这一理论,王德威不但对“数十年来的文学史记录”进行了重写,使得现代文学风格、题材、义理的丰富性被重新发现,动摇了台湾文学史叙述中的大师经典序列。同时通过30年代和80年代两个空间的并置,考察意识形态的歧生意义。 如果说面对喧腾的80年代文学,王德威找到了准确的文学表述方式,那么将它挪用到90年代之后,则显示出理论自身的局限性。90年代的台湾经历了剧烈社会嬗变,百家争鸣和言论自由真正落实,现代社会体系逐步成形。“众声喧哗”的反抗意义开始萎缩,反而受各种力量的左右制造出大量噪声。而随着大众流行文化的兴起,严肃文学越来越小圈子化。但是王德威依然对小说保持了持续关注,应台湾媒体杂志之邀,写下上百篇评论,仅《众声喧哗之后》一书涉及的大陆作家,就囊括了古华、陈忠实、李锐、马建、莫言、王安忆、苏童、格非、叶兆言、林白、陈染等人。这些批评不乏精细的文本解读,但并没有提供更为有效的理论阐释框架。此时的王德威,慢慢体会到各种市场和权力利益意图的左右之下,和而不同的人我交流方式的难以实现,也深深体验到“众声喧哗”的乌托邦色彩,以及文学在较为成熟的现代社会的无力感。为了寻找一种“策略性的发声位置”,王德威抛弃各种金科玉律,倡导一种新的“伦理”:“因时因地,定义、协商,甚至质疑道德、信仰,乃至意识形态的内烁特质。但它的前提无他,就是折冲群己、出入众生的对话性。它带来包容妥协,但更带来紧张反弹。”④20除了倡导这一原则性的文学伦理,强调与他人对话、与自我对话以外,此时的王德威并没有提出更多的理论新见。 随着学术研究的逐步深入,王德威及时调整了自己的理论视线,将目光瞄准晚清文学,提出了引发巨大反响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的论断。但这一建立在多年文学批评基础上的文学史观,对“压抑者”缺乏必要的分析,没有令人信服地解释现代性是如何被压抑的,只是将它作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这种二元对立的文学建构方式,和80年代大陆学界对五四的重新评价如出一辙,没有意识到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之间的张力关系。批评和文学史本来应该是保持一定距离的两种话语实践。刘禾曾在一篇文章的注释中谈到,现当代文学批评往往“把文本当做哲学、心理学或其他理论的注脚或例证来处理。从问题的提出到术语的使用,乃至做出的结论都往往着眼于某种理论的统一性,并受其制约”。⑤299也即是说,文学批评话语对文本生产和接受的监督与控制,暗中支配着人们的文学实践活动。王德威没有对这种批评对文学史的干扰保持足够的警惕。相反,他的文学史观基本建立在批评实践之上,试图通过极富个人色彩的批评对左翼文学进行反转。这样以来,《一九四九:伤痕书写与国家文学》虽然对50—70年代文学进行了一次重新整合,填补了“被压抑的现代性”留下的空白,但由于明显的批评特征和预设的理论框架的狭隘性,使得这一文学史观自身的种种矛盾也逐步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