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中国的重要表征之一,“50年代的妓女改造”运动不仅作为“妇女解放”的标志性实践而在社会生活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而且也因被不同时代的书写者反复改写而成为一种历久而弥新的文学/文化事件。在现实与想象的博弈之间,在不断迁徙的叙事过程中,不同时代的体验、情感、价值层层叠加/交织在“50年代妓女改造”事件之上,从而使得该事件日趋丰富而暧昧,成为一种因模糊了时空边界而具有某种开放性的特定场域。 为何“50年代妓女改造”运动会引起不同时代的文学书写者的普遍关注?我们又该如何来对待、处理被多重关注所堆积/涂改的“50年代妓女改造”运动?贺萧(Gail B.Hershatter)曾经指出: 娼妓业不仅是妇女在其中讨生活的、不断变迁的场所,它也是一个隐喻,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媒介。① 如果注意到“妓女”、“娼妓业”不仅仅是一种实体性的存在,而且还具备作为隐喻的种种复杂意蕴的话;那么,我们大概能够体会,新中国在50年代对于“妓女”、“娼妓业”的轰轰烈烈的改造,就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职业或行业调整,同时它也应该包含着对隐喻的重新构造:意识形态的介入,情感伦理的嬗变,新的社会结构对于人的重新想象与塑造,等等。 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同时期的文学文本对于“50年代妓女改造”的关注,显然就不只是涉及到对具体的历史事件的记忆与再现,而且还指向了对氤氲于这一历史事件周围的各种“隐喻”的认识、评价和重构。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对隐藏在“50年代妓女改造”运动背后的新中国的不同想象和定位,可能才是不同时期的文学书写者真正的兴趣所在。 如果从这样的角度进入文学文本,那么,我们对于《小巷深处》(陆文夫,1955年)、《红尘》(霍达,1985年)、《红粉》(苏童,1993年)等一系列描写“50年代妓女改造”的文学文本的解读,显然就需要放置在文化政治的层面上来展开。以不同的文学文本为切入口去体验不同时代的叙事者的立场/心情,去清理具体的历史运动与文学/文化事件之间的复杂关系,进而尝试将被不同的文本强化/忽略/掩盖的历史碎片重新放置到特定情境中去呈现其意义,从而重建现实/历史之间的有效关联,而发挥其应有的影响力,在后现代主义式的质疑弥散的当下,由此就成为我们重读“50年代妓女改造”系列文本一种不无希冀的企图所在。 作为妓女题材的文本最引人关注也是运用得最为广泛的符码之一,“身体”以及建立在身体基础上的“性”,因为指向了妓女谋生的特殊手段,因而覆盖上了欲望、道德、罪恶、爱情、病症等多种因素,既是作者想象力最为膨胀的地方,也往往成为读者最感兴趣的关注点所在。 在《三言二拍》以降的传统妓女题材文本中,可以发现,无论是道德劝诫还是别寄情怀,妓女如何风情万种、蛊惑人心,通常都是作为妓女身体故事而被文本大肆宣扬的。然而,“50年代妓女改造”文本对于改造前的妓女“身体”的呈现却相当耐人寻味——三篇小说都不约而同地以回忆视角展开对女主人公妓女生涯的叙述,妓女原本最吸引人的身体故事由此变得隐隐约约,支离破碎:《小巷深处》以徐文霞的回忆快速地闪过了其雏妓时代,其间给人深刻印象的,只有众妓女拉客未果的记忆碎片;《红尘》以德子媳妇的诉苦带出了其皮肉生涯,但重心是在言说自己被卖八次的苦难,而妓女经历只是一笔带过;至于《红粉》,也只是在秋仪与小萼、小萼与劳动营女干部等的对话中透露出以往的妓女生活点滴,其妓女生活的特定内容也没有得到充分地展开。在这样的叙事格局中,传统的妓女题材文本特别强调的与“身体”有关的细节,包括风情、欢爱、交易等,其实都被淡化甚至剔除掉了。 由此可以看到,在处理妓女“身体”上,“50年代妓女改造”文本很大程度上避开了通常的妓女题材文学的处理模式,妓女身体的诱惑,已经不再是这类小说关注的重点。如果说,着眼于妓女身体、专注于男欢女爱的主题是性匮乏、性压抑的“前现代”时期,妓女题材故事常见的一种讲述方式;那么“50年代妓女改造”文本对于那些与妓女“身体”有关的细节,包括风情、欢爱、交易等的淡化甚至剔除的处理,至少表明,这些文本显然已经不想再通过对妓女身体故事的讲述,继续重复对性压抑时代的控诉与反抗。那么,从这样的叙事起点出发,这些文本到底想讲述怎样新的“身体”故事呢? 1.《小巷深处》:屈辱—幸福的身体 作为与“50年代妓女改造”同步的典型文本之一,《小巷深处》以“屈辱”的身体取代“诱惑”的身体作为故事讲述的起点,从而开始了改写妓女身体叙事的尝试: 是秋雨湿漉的黄昏,是寒风凛冽的冬夜吧,阊门外那些旅馆旁的马路上、屋角边、弄堂口,游荡着一些妖艳的妇女。她们有的像幽灵似的移动,有的象喝醉酒似的依在电线木杆上,两手交叉在胸前,故意把乳房隆起。② 在叙事者/主人公的视野中,旧时代妓女尽管身体妖娆,举止放纵,但是在具有象征色彩的“凄风苦雨”的映衬下,给人的感觉却如幽灵一般诡异,让人敬而远之:一方面,“放纵”的身体因为过于突出女性生理特征而使妓女有别于常态的女性,让人产生一种非人的危险感、畏惧感;另一方面,妓女们显然对自己“放纵”的身体产生的不良效应缺少必要的反省——如果说对身体的知觉正是现代意义上的“人”的标志的话,那么这种无知无觉无疑就是“鬼”的标签。这样,“放纵”的身体显然就并不指向现代性意义上的身体解放,而是洋溢着反常态世界的鬼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