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5302(2010)02-022-03 日本的学者在研究中国文学时,一直贯穿着复杂的心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读解,呈现出与古典文学研究不同的态势。其间的问题意识也大异于中国学界,于是便成了一个奇异的参照。考察日本学界的思维特点,自然存在着多种路向,几代学者形成了不同的传统,但一个共同的特征是围绕中国现代性的变迁,寻找日本知识界的自我意识。中国作家提供的精神图景,作为一种对照,被内化为一些学人批判日本社会的精神因子。 竹内好① 在20世纪40年代曾写过一本《鲁迅》,在今天依然有着很强烈的影响力。这本书的出发点是典型的日本式的自问,即带着对人生疑问而与鲁迅发生了精神纠葛。此后丸山昇② 从政治层面理解鲁迅文学,大江健三郎③ 在存在的困惑层面与鲁迅的相知,以及伊藤虎丸④ 从“近代性”的视角考察日中两国现代性的起点,都有意味深长的发现。但是在诸多研究者中,木山英雄的写作独树一帜,不仅突破了日本学界的惯性思维,更在于找到了别于中国智慧的表达式。 直到今天,木山英雄的著作只有《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北京苦住庵记》译成了中文。他的文本与一般日本学者不同的地方在于,其更愿意从悖论的人生经验中考察日中文学的内在紧张度,而他颇富有玄学之力的内省,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是少见的。 木山英雄生于1934年,东京大学毕业后在一桥大学任教多年。他对中国的研究内容很广,包括对章太炎、鲁迅、周作人、聂绀弩、胡风、启功、李锐等的深切解读。尤其是他对周氏兄弟的研究,目光独异。他在对周氏兄弟的研究中意识到了鲁迅、周作人身上的罪感意识,精神深处被诸多不确切性、互为否定的东西所缠绕。即便是讲到文学与革命的话题,他也发现了革命话题对鲁迅的另一种意义。“而革命通过它使诚实的诗人感到幻灭,则证明了这革命是真的革命。”⑤“自己未被杀掉而活了下来,即是证明自己文章之无力的证据。”⑥ 木山看到,“五四”落潮后,胡适、陈独秀都把精神路向日趋单一化,将文艺与革命分离开来,把学术从政治中驳离出去,而鲁迅与周作人依然在艺术的深处表达着对政治的关怀和敬意。面对日中关系的复杂巨变,木山英雄发现鲁迅兄弟处理问题时的反常理性。比如他们都说“文学无用”,可是他们又积极地介入当时社会的诸多话题;他们厌恶纯然的文艺及唯美主义,但在另一层面则在杂文中将驳杂的灿烂的意象介于其中,有着诗性的骇俗之美。 在许多文章里,木山语惊四座,颠覆常识。比如他说在政治理念与审美意识间,鲁迅保持着良好的抽象概念与野性思维。这是把握了核心的论断,也解决了鲁迅认识中理性力量与审美力量并重的问题。中国的一般作家一旦嗜上理论,则损害了文艺。鲁迅却兼而得之。他的文本常常是在“是而不是,不是而是”中展开自己的主题。比如复仇,在鲁迅那里本来是一个确然的题旨,但非复仇的宽容也不能都一一加以指责,谁能说宽容没有善意,即便是对手的恶意的所为,也不能简单为之。木山英雄在鲁迅的复仇意象里找到了多重紧张的精神之力,施爱者却被钉在十字架上;失去上帝信仰的绥惠略夫(鲁迅所译俄国作家阿尔志巴绥夫《工人绥惠略夫》主人翁),杀掉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无辜的看客;热梦的寻找收获的却是虚无。在分析《孤独者》与《铸剑》时,木山写道: 以上两篇,在以自己的意志行动的人,有意识拒绝成为卑劣俗众欲望的对象而复仇的意旨这一点上,显示了共通的曲折性。而复仇的主题在小说方面又从不同角度连续地得到了探索,产生了两篇杰作。一个是绝望的改革主义者积极的“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拜,所主张的一切”而以“真的失败”获得“胜利”走向自灭的《孤独者》(《彷徨·孤独者》,1927)。如果说这是内攻性的复仇之极端化的场合,那么,另一个是为向杀父的国王复仇少年的头颅为交换,承担报仇任务的“黑色的人”,砍了国王和自己的头,三个头颅在鼎中演出了一场死斗之戏,最后连谁的骨头都无法分辨的《铸剑》。⑦ 日本小说类似的镜头不多,但一些诗人的意象中含有类似的因素。木山英雄惊讶的是中国的鲁迅竟用一种如此荒诞的目光打量人生,而给人的冲击力完全是形而上的感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过类似的表达,但是东方的文化也可以如此么?现代中国文学引人的存在,在鲁迅那里萌生出来,对于一向推崇中庸、平和的东方人来说,实在是罕见的奇观,那些高远而低回的精神之维究竟是怎样诞生的呢? 使木山英雄念念不忘并为之激动的是鲁迅的《野草》。他知道那是个超逻辑的世界,自己也无法以什么理论体系来说明其原貌。木山英雄在此看到了鲁迅思想里本然的存在,自己是虚无的,却又不安于虚无。活着不是为了亲人,而是为了让敌人感到不适,让其知道世界的有限,虽然自己也希望速朽。鲁迅世界纠缠的是无法理喻的存在。“五四”文人提出的民主与科学的思想,都是闪着光彩的存在,胡适、陈独秀也是以新人的面目出现在文坛上的;而鲁迅独自在暗影里,与旧的存在是搏击与周旋的关系。他越憎恶过去,越觉得自己是一个旧的存在,必然要消失在时光中,于是自觉地去肩着黑暗的闸门,解放那些囚禁在牢笼里的人。有趣的是被放到光明处的人,却在诅咒杀戮开启闸门的殉道者。木山英雄感到了鲁迅在保守与进化间的非凡的目光。旧物未去,新物亦污。女娲以伟岸之美却造出了萎缩的人类,《颓败线的颤动》(鲁迅《野草》里的篇章)的老母以残破之躯养育了家人,未料遭到了子女的道德戕害。木山英雄意识到,鲁迅的认知哲学除了尼采式的决然外,拥有自己特有的东西。自我与他人都被罪感所缠绕,于是只能陷于苦难的大泽。解放的路应从心灵里开启,可是彼此隔膜的世界哪里是通道呢?他对鲁迅的回旋式语言的发现是在20世纪60年代,那时候的中国学者尚无深思于此者。80年代后中国学者的兴奋点,有的就是从木山那里获得启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