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废名从《竹林的故事》到《桥》、《莫须有先生传》的小说创作,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揭示其创作的变化,这就是我们十分熟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的一段话: 后来以“废名”出名的冯文炳,也是在《浅草》中略见一斑的作者,但并未显出他的特长来。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见以冲淡为衣,而如著者所说,仍能“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① 鲁迅显然是批评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不过鲁迅这里用的是史的笔法,即所谓的“春秋笔法”,没有直接提出批评,而是说“从率直的读者看来”,似乎不完全是自己的意见,语调颇为客观,有效地缓和了比较严厉的批评之意。其实,这恰恰也是——或者说也包括——鲁迅自己的意见,因为据作者自注,这篇《〈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日写讫”,而在此几乎同时,鲁迅在《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一文的开头,就这样批评废名说: 有时发表一些顾影自怜的吞吞吐吐文章的废名先生,这回在《人间世》上宣传他的文学观了:文学不是宣传。② 这里的“顾影自怜”,显然与《〈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的“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是互文关系,甚至可以看作后者的最直接的出处。而就此时着力写作杂文的鲁迅来说,自然也可以说是一个“率直的读者”。按,《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一文,鲁迅生前没有公开发表,收入后来的《集外集拾遗补编》中。这并不是说鲁迅有所顾忌而故意使用“春秋笔法”来回避直接的批评,合理的解释也许是《〈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那样措辞是史论的文体原因之使然。史论当然有作者的史识,但史识必须出诸客观化的“公意”而尽量避免过于个人化的“私意”形式。鲁迅深于史学,自然长于此道,有《中国小说史略》在前,他对这种文体当然是得心应手。此似小节,实属大端,历来论述鲁迅文学创作之“艺术”者众,而于《中国小说史略》等孜孜以求证其“史识”者亦众,其实领略其史著的“笔法”,未尝不是推敲其“史识”的正途,抑或有助于深于认识其文学作品的“艺术”。这当然不是本文的论题,不贤识小,敝帚自珍,姑且附识于此,权当“入话”。 “有意低徊,顾影自怜”,语意明了;“低徊”可与“顾影自怜”互训。从具体语境来看,应该包含两方面的意义。一是指废名作品的思想内涵的特征:“哀愁”是内核,却“以冲淡为衣”。二是指废名作品的艺术形式的特征:“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也就成了所谓的“顾影自怜的吞吞吐吐文章”。这两个方面其实是一体的,“哀愁”的思想却艺术地表现为“以冲淡为衣”,自然是不直接“闪露”其“哀愁”之思想主旨。只是为了分析的方便,下文从两个方面进行笺疏和考释。 一 鲁迅所谓的废名创作自《竹林的故事》之后“不久”发生的变化,自然是指从《桃园》开始的,这个判断是很准确的,符合废名创作的实际。周作人在给废名这第二部作品集《桃园》所写的“跋”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 废名君的小说里的人物也是颇可爱的。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像,特别是长篇《无题》中的小儿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爱,那样慈爱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③ 周作人把“隐逸性”解释为废名创作变化的重要原因,而所谓的“隐逸性”即他在这篇文章开头所说的:“从意见的异同上说,废名君似很赞同我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徒与隐逸合一的话”。这实际上是含蓄地说明了废名创作的变化与周作人自己从“叛徒”到“隐士”思想变化的关系。在这篇“跋”文写作的同时,周作人在给另外一个弟子——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所写的“跋”中,周作人这样解释了他们师徒们走向“隐士”的原因: ……现在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④ 所以沈从文在《论冯文炳》中说: 周先生在文体风格独特以外,还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负手闲行,对萤火出神,为小孩子哭闹感到生命悦乐与纠纷,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在中国新兴文学十年来,作者所表现的僧侣模样领会世情的人格,无一个人有与周先生相似处。 并且进一步指出“冯文炳君作品所显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 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那样活到那片土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 也就是说,废名创作的变化,来自周作人的思想“趣味”的影响。沈从文还说: 冯文炳君所显的是最小一片的完全,部分的细微雕刻,给农村写照,其基础,其作品显出的人格,是在各样题目下皆建筑到“平静”上面的。有一点忧郁,一点向知与未知的欲望,有对宇宙光色的眩目,有爱,有憎,——但日光下或黑夜,这些灵魂,仍然不会骚动,一切与自然谐和,非常宁静,缺少冲突。作者是诗人(诚如周作人所说),在作者笔下,一切皆由最纯粹农村散文诗形式下出现。作者文章所表现的性格,与作者所表现的人物性格,皆柔和具母性,作者特点在此。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