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20年青木正儿在《支那学》上将鲁迅称之为“有远大前程的作家”至今,日本的鲁迅研介已近九十年。这中间,具有界碑意义的研究者是1944年出版《鲁迅》的竹内好。在这本据说以书写遗嘱的心态完成的著作中,竹内好提出了回心、文学的自觉、赎罪的文学、无、鲁迅的原点等一系列新鲜的概念,这些概念连同竹内好的问题意识和研读方法都对后来日本的鲁迅研究者产生了深刻影响。而受影响最深的一位,大概应属自认是竹内好追随者的伊藤虎丸先生。作为伊藤虎丸的代表作,于1975年出版、新近经由李冬木先生精心迻译的《鲁迅与终末论——近代现实主义的成立》(下文简称《终末》),可以说通篇都弥漫着一种竹内气息。但同时又必须立刻指出,《终末》一书是在日本六七十年代特有的政治和社会氛围中完成的,它所针对的问题是六十年代末日本学生运动中的实体化思维和由之反映出来的“战后民主主义的空洞化”。因此,《终末》固然受到竹内好的影响,但在若干方面尤其是对鲁迅早期思想的重视和解读上,又补充乃至突破了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并进而托出了一个独立的“伊藤鲁迅”的形象。 预言文学:个的思想与留日时期的鲁迅 在《鲁迅》中,竹内好试图寻找和解释的是鲁迅思想中作为原理性存在的内核,即鲁迅思想的原点,并认为这个原点形成于鲁迅在北京的会馆中抄写古碑的日子。换言之,竹内好的鲁迅研究是从会馆时期的鲁迅开始的。伊藤虎丸也同样认为在鲁迅的思想中有一个原点,但他将这个原点前推至鲁迅的留日时期,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小说和杂文中所触摸到的鲁迅的思想架构,早就“原原本本具备”于鲁迅留日时期的评论中。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这作为原点存在的鲁迅思想,对于竹内好,是“无”,对于伊藤虎丸,则是“个”。 所谓“个”,指的是一种主体状态,是将自己从一切依附和权威中独立出来,同时又以强劲的意志将自己投放于责任意识之中的状态,在伊藤虎丸看来,这也是人之为人的真谛,而正是这一真谛贯穿了鲁迅的一生。但是,仔细考察,又可以发现,“个”的特质在鲁迅一生中的不同时期,又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在鲁迅的留日时期,这一形态可以用“个的思想”来命名,在《狂人日记》之后,“个的思想”则进一步发展成为“个的自觉”。 “个的思想”一方面表现为鲁迅本人的主体状态,另一方面又表现为鲁迅对于西方思想的理解。在伊藤虎丸,这两个方面并不是分离的,而是同一的:鲁迅的主体状态就表现在他对于外在思想的把握中,或者反过来说,鲁迅对于西方思想的理解就体现了他的主体状态。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早期论文中,鲁迅介绍了尼采、克尔凯郭尔、拜伦等人的思想,介绍了科学、进化论等欧洲学说,但是鲁迅并不是把尼采等人把握为个人主义者或者主我主义者,也不是从“主义”或者“体系”的角度来理解进化论和科学。相反,他是从促使“主义”和“体系”等等既成品所以产生的根柢处展开自己的思考的。而这个根柢就是“精神”、就是“个性”、就是“神明”,就是“白心”。这种从作为其创造源泉的精神的角度来把握思想的方式,同时也就体现了最深刻的主体性。因为如果从思想的成果,即体系、机制、主义等等角度来把握思想,等于是将自身交付给思想,是“被思想所有”,而不是生发思想,是“奴隶”的作为,而不是自由主体的作为,是转向,而不是回心。在伊藤虎丸看来,如此展开的思考,恰好就是对笛卡尔以降的欧洲现代思想之根柢极为正统的把握。在这个意义上,鲁迅代表了真正的现代。 具备了“个的思想”的鲁迅穿透种种“偏至”的主义把握住的人格类型,是密集出现在早期论文中的“精神界之战士”、“大士哲人”、“一二士”,以及作为这一谱系之顶点的“超人”。勿需辞费,在鲁迅的自我意识中,成为主体也就意味着加入这一谱系,将自己变成超人。超人是作为主观内面之精神、作为自我意志、作为自由精神的人,是具有堪称“无体系的体系、无构造的构造、无立场的立场”的“能动的虚无主义”的主体。在伊藤虎丸,超人、鲁迅、尼采是同一的。对于这样的主体,面对着“寂漠为政,天地闭矣”的时势,变革的蓝图将是通过超人对于“心声”的介绍,来唤起民众的自觉。换言之,超人是以类似《旧约》中的预言者的姿态君临于这个世界的,超人既预告了旧文明的崩溃,又带来了以人格、精神、活力等等为内核的“新声”,超人类型的主体和民众之间形成的是自上而下促使后者觉悟的模式。伊藤虎丸由此将这一模式的表达也即鲁迅的早期论文称为“预言文学”。 “预言文学”是由“个的思想”支撑的,没有“个的思想”,便无法从根柢上也因此是从整体上把握旧文明并预告新文明。但是“个的思想”也同样需要自己的支撑物,这个支撑物便是该书的中心论题即“终末论”。虽然伊藤虎丸并没有明确提示,但所谓“终末论”其实也就是“个”。“终末论”这个提法源自于《旧约》,伊藤虎丸这样定义:“所谓终末论法则,首先是和把所有人都同样吞入其中并且流淌下去的自然性时间相反,它就像人们所说的时间满了,上帝之国近了一样,是一种与自然时间对峙起来的思考,当此时降临,它迫使每个人都做出主体性决断。”通俗地说,终末论就是宿命论也即虚无主义的反动,是将个体以主体的态度、抵抗的姿态从全体、权威、自然、情绪等等当中解放出来的思想。伊藤虎丸以鲁迅对于进化论的理解为例来展开。在伊藤虎丸看来,同样是接受进化论,和严复们从“进化的伦理”的角度接受斯宾塞相反,留日时期的鲁迅是从“伦理的进化”的角度吸收了赫胥黎的思想。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差别,是因为鲁迅并不是要在竞争的链条上取得“适者”的位置,而是对竞争逻辑的根本拒绝,他将主体的力量从环境进化的公理中剥离出来,谋求的是“人”的“从奴隶和野兽到人”的进化,是对竞争者本身的改造即伦理的进化。作为竞争逻辑之内核的是对于支配地位的争夺,因此竞争意义上的进化其实是最大的循环论,因为它永远都局限在支配与被支配这个模式内部,而鲁迅却是要寻找“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套用阿尔都塞的用语,鲁迅对于斯宾塞式进化论的改造,不是简单的内部“颠倒”,而是“认识论的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