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被公认为是鲁迅小说中最复杂,最引起歧义,连周作人都说“在鲁迅作品中最是难解的一篇”也许我的看法也不过是诸多歧义中的一种,但我还是试图探究我的阅读感受,给自己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解释。 30多年前,我还在上大学期间就曾试图写一篇谈《伤逝》的文章,终因感觉的混乱和说不清楚而作罢。当时最被接受的主题之一“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的思想内涵和最受称道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子君的言说,给我的印象是正说,但又似乎并不纯粹是正说,有一种夸张、突兀,用今天的话来说,多少有点“谐摩”的味道,故作信以为真。另外就是涓生和子君的故事是相当模式化的。经过反复揣摩,我现在的看法是,就整体而言,鲁迅是以一种反讽的观点来观照和讲述涓生与子君的故事的,尽管这种反讽是不动声色和隐性的,但几乎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是《伤逝》的一个结构原则。 一 讲述的与被讲述的涓生 以手记体写的这篇小说,一方面采取的是涓生内心独自的叙述方式,鲁迅选取涓生作为叙述者,用小说叙事学理论的分类,基本上可以说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作者以副标题特别标示“涓生的手记”,就是在提醒读者要注意是谁在讲述,不是可以站在客观立场的作者,也不是爱情悲剧的牺牲者,而是悲剧的制造者“负心人”在忏悔和讲述他与子君的故事,保持距离和警觉应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小说形式的叙述规定;但另一方面,涓生又是作者笔下的人物,其不可靠性质又决定着作者不能与他合二为一。涓生在讲述的同时,又是被作者所讲述的,小说通篇并非只有涓生一人的叙述维度和声音。我认为,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伤逝》的歧义正产生于此。由于在涓生的叙述中就潜藏着作者的声音,而透露出作者和叙述者在价值与判断上的差异,表面意义和真实意义的不同内涵,从而造成不能弥合的叙事分裂,反讽不仅是这分裂的标识,也是其来源。 《伤逝》具有迷惑性的是,叙述者的“悔恨和悲哀”在开头和结尾处所表现出的感情的强烈和真挚很容易征服读者,误将涓生视为作者的代理,甚而至于是可靠的叙述者,把他的讲述和评判与隐含作者的视角和准则合而为一。更何况,涓生作为叙述者,即使直接反讽自己,也很可以被视为真心“悔恨”的证据,更博得同情,而使自己这个“戴罪之身”讲述的爱情悲剧真假难辨,扑朔迷离。因之,如何觉识到隐含作者的声音及其反讽意识就成为理解《伤逝》的关键一环。 反讽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是表象和事实形成对照,而话语与思想、信念与事实之间的差别正是反讽活动的天地①。虽然《伤逝》开篇在涓生充满感情地叙述与子君热恋的回忆中,我们很难发现反讽的语调,但一进入求爱程序,涓生对自己“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含着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② 的描述已使自己成为嘲弄的对象。让人不解的是,涓生竟会为自己的这一姿态而“愧恧”,作出“浅薄”、“可笑”、甚而至于有些过分的“可鄙”的评判。是涓生在嘲笑戏谑自己吗?据涓生的陈述,子君“并不觉得可笑”,“毫不以为可笑”,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也就是说,在涓生看来,出于“热烈”而“纯真”的爱,不管做出多么愚蠢的举动都不可笑。那么,是涓生从没有爱过子君吗?涓生自述:“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在这里,涓生使用了和子君的爱完全相同的修辞:“纯真”“热烈”,来描绘自己对子君具有的同样相等的爱。那么,按照涓生的逻辑,他何必要那么过分地贬损自己的真爱举动呢?从此,我们已可以瞥见隐含作者的影子,尽管此时他和涓生的区别还不太分明。作者对涓生这一求爱细节的选择和评判,实际上已经和前面提到的雪莱一起,与涓生建立起一种隐喻关系,为他定下了基调:中国式的雪莱,是模拟的、浅薄的、可笑的,甚而至于可鄙的。 人们普遍认为,涓生的悔恨和悲哀并未使他放弃自我狡辩,他对子君指责的一个最重要的信念依据就是:“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对此,读者很容易信以为真,并顺此惋叹同居后的子君因为陷入家庭琐事之中,不能使爱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而失去涓生的爱,却忘记反观这一爱情观的信仰者自己如何呢? 在涓生对爱情这一真诚的主张和坚定的信念与其真实地流露,坦白地承认所经历的爱情事实的对照中,即信念与事实,所言与所行的矛盾中,隐含作者与小说讲述者分道扬镳,其揶揄态度清晰可察。与相信“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相反,涓生连对求爱这一最动感情的时刻,他“事后便已模糊,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个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如果说,涓生以子君不断回忆他求爱场面的叙述,旨在揭露子君爱情内容的凝固;他的坦承暗示的已是他爱情内容比“凝固”还不如的消退、转瞬即逝性质。同居以后,涓生更是直言不讳:不过三星期,就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于她“已经更加了解”,却也“真的隔膜了”。在这里,鲁迅完全没有描写子君的身体,这意味着其美丑与否不是原因的所在,涓生对子君身体的真实感受恐怕也不是指向子君个人。试想: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身体的感觉能够不断更新,生长,创造吗?起码涓生的回答正相反。“读遍了她的身体”之修饰词“清醒地”的真实含义,不过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所谓“真的隔膜了”,也不过是彻底丧失兴趣和刺激的文艺说法罢了。涓生根据自己爱情的真实经验总结出的“爱情的定则”:“更加了解”,“却是更加隔膜”;“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这恰与他所说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的信念形成矛盾和悖论,从而构成典型的反讽语境。 事实上,涓生抛出这一爱情箴言的真实动机在于指责子君,虽然指责的内容完全是老生常谈,但其方式却值得分析。比如,他抱怨子君同居以后,“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但又加上一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个女佣”。这一赘语看似自责,显然也在提醒读者,如果有个女佣,子君就可以摆脱家务,而过上他所向往的读书散步谈天的生活了。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中,这句话的前半指责子君,后半却指向涓生了,因为他不能挣钱请女佣,妻子承担家务,他还抱怨就是不情之举。接着作者又让涓生继续责备子君因小油鸡而和房主小官太太暗斗,再一转:“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涓生失业在家译书,更加不满子君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贴,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的同时,仍不忘又一转:“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这无疑都是在以同样的方式和逻辑暗示,如果经济允许,能有独门独户的住所,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些纠纷本是可以避免的,由此清楚地显示出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叙事分裂。子君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倾注着全力”“日夜的操心”家务,换来的不是丈夫对她的感谢和爱,在涓生对她“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的描述中,在他奉劝子君“万不可这样地操劳”,“我不吃,倒也罢了”的忠告里,我们可以感到隐含作者讥讽的眼神:“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③,涓生不可能不吃,而子君也就不可能停止操劳。涓生埋怨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实在与涓生也无法改变自己的“铸定了”的路一样无奈:“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两种同样生存境遇的并置所形成的对照,无声地反讽了涓生对爱情不现实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