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可谓中国女性诗歌发展的最具突破力的年代。这时期涌现出了一大批颇为活跃的女性诗人,如翟永明、唐亚平、伊蕾、陆忆敏,等等。她们用锐利的视角、细腻的笔触,发掘、凸显了女性的主体意识和生命意识。进入90年代以后,女性诗歌逐渐超越了性别框架的局限,诗人们将目光从对性别意识的直视移开,扩展到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中去,她们的作品无论是在艺术性即诗歌技艺方面、还是在情感性的人性关怀方面,都有了更深层次的挖掘,比如代薇、冯晏、鲁西西等女诗人的诗歌。从生命意识到生存意志,或许是对这两个年代女性诗歌之承续与差异的较恰当描述。 一、翟永明及其后:生命意识的超越与升华 翟永明在上个世纪80年代完成的组诗《女人》及其序言《黑夜的意识》,被看作是中国当代“女性诗歌”开端的“标志性”作品。但由于长期的概念不清和片面理解,导致80年代“女性的诗歌”被贴上了过多极端的标签。比如,对翟永明80年代诗歌的评述大多集中于两个关键词:“自白话语”与“黑夜意识”。不过,翟永明的自白,带有敏感的觉醒和深刻的体验,并非疯狂的、空洞的嘶吼:“唯有我/在濒临破晓时听到了滴答声”、“我一向有着不同寻常的平静/犹如盲者,因此我在白天看见黑夜”(《预感》)。她的“自白”不等同于激进女权主义者所树立的二元对立中角色对抗式的呐喊,而是包含着丰富的女性经验以及敏感的思维过程。“自白”既不是创作的内趋力也不是创作的最终目的。而对于翟永明80年代后期诗歌中“自白”的片面定论,使得相当一段时间内“女性诗歌”的创作趋于一种狂言式“自白”的极端。这些诗作背离了“女性诗歌”中所包含的性别经验、女性独特的感受力和想象力等必要因素,愈发向片面放大性别特征、性别差异的“女性角色的极度强调与不乏自恋倾向的自我抚摸”的方向发展。 这里需要肯定的是,不少批评者也意识到翟永明80年代的诗歌与“女性主义”之间的非紧密依存的关系,试图表明真正意义上的、可以较为公允地用来界说80年代翟永明诗歌的“女性诗歌”概念,是指“由20世纪女性诗人写下的表达女性特殊生存境遇和心理、精神现实的诗歌作品,并且女性特殊的生存境遇强调的是历史的真实境遇,而不是西方女性主义先入为主的颠覆性写作理论”。在剔除了“颠覆性”的单一性批评理论后,我们发现贯穿于其中的“女性意识”才是80年代女性诗歌真正的灵魂。亦即,女性对于历史境遇的敏锐洞察、对女性意识以及女性经验的强调,才是80年代女性诗歌的质的特点,也是90年代女性诗歌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基石。 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女诗人,如陆忆敏、唐亚平、伊蕾等。她们的“标志性”仍然在于女性意识及其经验的自觉。这种自觉不等于简单的反抗,而是女性对于自身不同寻常的诸如宿命观、毁灭感等本体性问题的表述。它当然包括反抗中的自觉,却不能被肢解为单纯的反抗意识。而这诸多女性经验集中地表现在“黑夜意识”之中。比如翟永明的《女人·瞬间》中写道:“站在这里,站着/面对这块冷漠的石头/于是在这瞬间,我痛楚地感受到/它那不为人知的神性/在另一个黑夜/我漠然地成为它的赝品。”在此,“我”感受到的是不可逾越的“神性”命运,而在人的理性期待与世界非理性的定数之间、在人们对于永恒的渴求和自然社会的生存有限性之间,就构成了一个断裂的空间,一种间性结构;面对断裂的空间,“我”既是局外人,也是局中“神性”的复制者。再如唐亚平的《黑色沙漠·黑色犹豫》中写道:“黄昏将近/停滞的霞光在破败中留念自己的/辉煌/我闭上眼睛迟迟不想睁开/黑色犹豫在血液里循环/晚风吹来可怕的迷茫/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这样忧伤。”其中的“我”怀揣着对于女性命运的无奈与迷茫,步入了漫长的黑夜;“我”“留念”,“我”“闭上眼睛”,试图躲避、逃离。这是黑夜中的觉醒,是女性在黑夜中突显出的强劲的主体意识。尽管这种觉醒锐利而敏感,但它却不是盲目而歇斯底里的反抗。 在《再谈“黑夜意识”与“女性诗歌”》一文中,翟永明特别强调:“女诗人将从一种概念的写作进入更加技术性的写作。无论未来我们写作的主题是什么(女权或非女权),有一点是与男性作家一致的:即我们的写作是超越社会学和政治范畴的,我们的艺术见解和写作技巧以及思考方向也是建立在纯粹文学意义上的……”在她看来,女性经验是区别于男性经验的特殊范畴。这种特殊并不指向或不应该完全指向男权话语下的性别体悟,它是与男性经验并行或者说互补的一种人类体验、一种生命意识。 事实上,“作为两个带有交叉性的概念,生命意识和女性意识缠绕在女性诗歌研究中”。在80年代后期,伴随生命意识出现的女性意识更加倾向于其个体的存在意识以及差异性的表现。固然,女性意识与男性意识之间本身存在着差异,这是无可厚非的。并且在一定历史语境下,这种差异被划分成了等级继而长时期地出现认同的失衡现象。而80年代女性诗歌所表现出的,正是对于这种差异性体验的合理存在的内省。重要的是,“自白”差异性的存在不等于抹去差异性的存在,其作出的巨大贡献在于挖掘出了女性强大的感悟能力、审美能力和想象能力。这也就是翟永明所说的那种“概念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