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韩东有一句话广为人知:“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通常被作为第三代诗人“日常主义写作”的一个理论概括,但大多属于误读。韩东的诗与通常所说的“日常主义”没有多大关系,相反,他简直是取消了“日常”:既无自传性,亦无烟火气。他还有一句话:“我的根本问题,简言之就是:写作与真理的关系”。这两句话互为表里,互相修辞,有其内部的逻辑关系。虽然第一句广为流传,而第二句,在我看来才至关重要。 正因为对“真理性”的绝对信仰,韩东在审视具体的写作行为时,才越发感到“写作与真理”之间的巨大裂隙 韩东不止一次表述过“诗与真理的关系”。从80年代的“我的根本问题就是:写作与真理的关系”,到90年代的“我力求把写作跟真理挂钩。如果和真理不挂钩不沾边,那样的写作都是毫无意义的”,再到新世纪初的“我说‘写作与真理’的关系,是因为深感写作的虚无,哪怕是再伟大的作品,对写作者和阅读者而言都并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生的问题,说到底,都是可有可无的”。两年前,他在回答访谈者的提问时,竟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写作跟真理也没关系,就是说我的写作也没有意义。我确实说过,任何写作只要与真理无关,就是没有意义的。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我现在的写作,也是很多人也在做的这件事,都是没有意义的。能有什么意义?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说法从最初的清晰、绝对,逐渐变得含糊、不确定,这中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动摇,相反,对“真理性”的坚持,倒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坚决了。正因为对“真理性”的绝对信仰,韩东在审视具体的写作行为时,才越发感到“写作与真理”之间的巨大裂隙,作家/诗人仿佛推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要接近真理是如此的渺茫,无望。 问题是:什么是“真理”?什么是韩东所谓的“真理”? 关于什么是真理,连上帝都难以回答。耶稣说:“凡属真理的人就听我说的话。”彼拉多问:“什么是真理?”耶稣没有回答。(《约翰福音18.37》)第一次对真理问题进行哲学思考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说了一句名言:“是什么说不是什么,不是什么说是什么,这是假的;是什么说是什么,不是什么则说不是什么,这是真的。”然而在实用主义者詹姆斯看来,“真的”不过是有关我们的思想的一种方便方法,另一位实用主义哲学家皮尔士则将真理定义为:“真理是抽象陈述与理想极限的一致,无尽的探究将带着科学信念趋于真理,抽象陈述通过承认它的不准确和片面性而拥有与理想极限的一致,这种承认是真理的本质要素。” 韩东没有认真、详细地阐释过他所说的“真理”究为何物,但从他对“真理与写作”的一次次表述中,准确说从各次表述所产生的渐变中可以窥见,韩东所言“真理”,更接近于皮尔士意义上的“无限趋近”。但又不完全相同,因为写作行为——具体说,写诗,与皮尔士所言的“抽象陈述”大相径庭,它们所趋向的“理想极致”更为不同。相似性仅仅在于:这种无限趋近性本身。 我们再来考察另一位对“真理”问题产生过浓厚兴趣的哲学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之“真理”不是“正确性”意义上的真理,而是“存在之真理”,亦即海德格尔所提出的“敞开”的概念,只有我们向事物保持敞开状态,我们才能正确地言说事物。在希腊语中,“敞开”这一概念被表达为“aletheia”,这个词的正确翻译就是“真理”。海德格尔坚持认为,翻译为“无蔽”更为合适,不仅更符合字面意思,而且更有利于深思真理的本质。如果说真理的本性就是自由,并且自由就是“让存在”,那么人也有能力作出不真实的陈述,也就是“不让存在者是它所是和如其所是的存在者”。当我们参与到“让事物存在”之中时,我们往往过于关注特定的存在者,而遗忘了其他存在者;我们过于缠绕于日常的东西或一己的兴趣,而遮蔽了作为整体的存在者。这样一种“迷误”就是一种“遮蔽”,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言的“非真理”。 由海德格尔对真理的理解出发,或许才能正确理解韩东所言“写作与真理的关系”。因为在我看来,“写作与真理的关系”与“诗到语言为止”是紧密相连、互为补充的,只有从海德格尔出发,这两者之间才会发生深刻的内在逻辑关系。 “到语言为止”即是诗在抵达真理之境时,语言仍如其所是,自行存在。它真正处在“敞开域”中,如韩东所言的“稀薄”,像“光”一样。诗到语言为止,语言到澄明为止,澄明即无蔽,即真理。海德格尔认为,一切艺术本质上皆是诗,诗不等于文学,而是形而上的,与真理发生着关系。真理,作为存在者的澄明之所和遮蔽的斗争,发生于创作中,就如诗人作诗。 如果这个逻辑关系能够成立,二者的结合,便是“诗到真理为止”。韩东不止一次谈及,“我的野心很简单,就是服从真理,做它的奴隶”。但韩东到底是个“符合论”者,还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无蔽”论者?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写作行为中,这个“真理”和“绝对”是可以抵达的吗?它本身是已经在那里了,我们只需去认识和把握,还是只能无限接近,却永不可能抵达?韩东对此没有明确的回答,但他对自己能否抵达真理似乎也越来越虚无:“世间万物,宇宙之内,并无合目的性,即没有一物是我的目的,是真正的究竟或绝对。只有一点是真实的,就是我对目的的渴望。”最终的真理不是“物”,只是一种存在形式,具体的写作行为也就演变成了一种信仰的形式,就如寻找本身成为一种“渴望”——一个面向真理/虚无的过程或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