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李佩甫在创作上一直闷着头走实力派的路子。他总置身于各种文学热潮之外,因此容易被批评家忽略,这种思维也会影响到近期的文学史叙述。但时间会对他有利。当时代的风潮随雨打风吹去,当代文学总会有几部过得硬的作品留下来。这里边就该有《羊的门》。因为,这本书写透了一种典型的社会结构——呼家堡——乡土中国的微缩版,更成功地塑造出了一个文学典型形象——呼伯(呼天成)这位集传统文化、民间智慧、地域特性和时代精神为一体的中原强者形象,足以列入五四新文学以来现实主义小说人物序列,李佩甫画出了他的灵魂。可以说,单凭呼伯这样一个典型人物,李佩甫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就立住了。 一个作家和他的“那本书” 现实主义作品特别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能不能为文学画廊增添不可替代的新人物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文学最实打实的收获。《羊的门》写作、发表年代(《中国作家》1999年第4期,华夏出版社1999年7月出版),正处于社会大变革。现实潮流的涌动促成了他题材的选择和关注点的聚焦,但现实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他有更高的使命。 李佩甫这位农民之子同时也是现实主义文学之子。他的审美经验和精神气质、观察世界和描写世界的方式都被现实主义文学传统所塑造、所定型。他的明智和定力在于,他了解自己,就像农民了解自己的土地。现实主义是最适合他的创作方式,也是最适合广大读者的文学方式,不管文坛的风向哪一个方向吹,他都坚守自己脚下的土地,并且责令自己,拿出最像样的果实。这就是“平原三部曲”的第一部《羊的门》。 《羊的门》或许有原型,那原型就在李佩甫的家乡(即坐落在河南省漯河市临颖县的南街村,90年代初创造了经济奇迹成为河南首富村而轰动一时。李佩甫是许昌人,与临颖县临近,而《羊的门》中的呼家堡被称属于颖平县,古时被称为“许国”。呼家堡在很多方面让人想起南街村,但二者之间未必有直接对应关系,至少作家自己一直未曾言及此事)。不过,即使有现实原型,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也不意味着有了写作模型——但它却是一个天赐的参照。借助它,作家可以更准确地勘探出这片土地的灵魂。李佩甫是个老实的作家,他不像很多作家那样以上帝自居,任凭自己的意愿打造一个文学的帝国。他谦卑地执行着写作者的使命,用天赋的文学灵性去捕捉这片土地的灵性,用以塑造一个凝聚这片土地之精华的人物,再投以理想之光,使其成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文学典型——这正是最适合李佩甫的写作方式。他是个经验型的作家,走的是巴尔扎克的路子,虽不能像托尔斯泰那样高屋建瓴,却也不被任何一种理念所驱使,而是以扎扎实实的写实逼近生活的真实。一个民族的秘史需要以文学的方式来探究,真正的文学里一定有作家自己的血肉。《羊的门》的写作就是这样一个剖析和自剖的过程。呼伯是这片土地结出的果实,作家自己被这片土地所哺育,也被这片土地所腌制。探究人物就是探究自己,探究一方水土养的一方人,探究中国人的灵魂——这片中州土地不仅孕育了中原人,也孕育了炎黄子孙。这件事本身意义重大,甚至比文学要大。一个作家一辈子都在等一本书,李佩甫等到了。 气与骨 现实主义作品的典型人物必须生长在典型环境里,只有坐实了典型环境,人物才能立起来,真正具有典型意义。要写透呼伯这样一个中原强者的形象,必须先对中原文化进行土壤分析。 一开篇,李佩甫就把笔落在这片中州古地上——“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有一块小小的、羊头状的地方,那就是豫中平原。”在这块天灾和战乱连绵三千年的土地上,人绵如羊,贱如草,却生生不息。作家着重写了这里的草:“在平原,有一种最为低贱的植物,那就是草了。”“它们在田间或是路旁的沟沟壑壑里隐藏着,你的脚会踏在它们的身上,不经意的从它们身上走过。它当然不会指责你,它从来就没有指责过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让你踩。”“平原上的草是‘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 这就是所谓的“草民”,是历朝历代极权主义的温床,却也是这个古老的民族绵延不绝的力量所在。这块土地之所以被称为“绵羊地”就是因为它“无骨”,却“有气”,“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骨与气,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纠结关系,构成了平原人性格的根基。李佩甫笔下几乎所有可以称得上“形象”的人物,都在反复思考着这两者的关系,从他们的看法和活法中,可以探测出平原人性格的基本结构。 我们先看一位外来女性的看法。小说中的谢丽娟是一位外来的女干部,因和县长呼国庆的婚外恋情卷入了与这片土地文化的直接冲突中。当呼国庆为了保住权力被迫与妻子的娘家势力妥协而牺牲爱情时,谢丽娟激愤地说:“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骨!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窝囊气!”在她看来,这股“气”是专门滋养玩权术的小男人的,“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对此,作为这片土地上成功男人的代表呼国庆的回答是:“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 表面上看,谢丽娟与呼国庆的争论是男女性别之争、外来文化与中原文化之争,其实,他们的争论背后更有着中国文化数千年以来的道术之争,以及更“普世”意义上的理想原则与现实法则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