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10月20日,上海的共产党地下刊物《红旗日报》登出下面一条新闻: 蒋光慈被共产党开除党籍① 一向挂名无产阶级的文学作家蒋光赤(一名光慈,又名华西里),日前被中国共产党正式开除党籍。本报探得事实经过,亟为披露如左: 蒋光赤是一小资产阶级的学生,加入中国共产党虽已几年,但从未做过艰苦的工作,更没有与群众接近,素来就是过他所谓文学家的优裕生活。近来看见革命斗争高涨,反动统治的白色恐怖随之加甚,蒋光赤遂开始动摇。蒋原为文化工作人员之一,近中共中央决议将在文化工作人员中调一些到实际群众工作中去,蒋光赤早已动摇,经此一举,害怕艰苦工作,遂写信给党,说他是过惯了浪漫优裕的生活,受不住党内铁的纪律,自请退出党外,“做一个实际的革命群众一分子”。蒋所属支部,认为每一共产党员,应当在党的铁的纪律之下,经常刻苦工作,特别在目前中国反动统治急剧走向崩溃,革命斗争日益高涨,革命战争开始,工农劳苦群众与帝国主义豪绅资产阶级作最后决战的时候,每一个无产阶级先锋队——共产党员,更应该抱着牺牲一切的精神,站在斗争的最前线,艰苦工作,积极领导群众斗争,争取革命的最后胜利。今蒋光赤之所为,完全是看见阶级斗争尖锐,害怕牺牲,躲避艰苦工作,完全是一种最后的小资产阶级最可耻的行为,为肃清党内投机取巧动摇怯懦的分子,健全党的组织起见,遂开会决议开除其党籍;业经江苏党委批准。 他入党以来始终没有过很好的支部生活,党经常严厉督促和教育他,依然不能克服他那小资产阶级浪漫性,去年全国斗争发展,白色恐怖加紧的时候,他私自脱离组织,逃到日本,俟后骗党说到青岛去养病,党给他一个最后警告,而他未能彻底认清错误,又,他曾写过一本小说,《丽莎的哀怨》,完全从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出发,来分析白俄,充分反映了白俄没落的悲哀,贪图几个版税,依然让书店继续出版,给读者的印象是同情白俄反革命后的哀怨,代白俄诉苦,诬蔑苏联无产阶级的统治。经党指出他的错误,叫他停止出版,他延不执行。因此党部早就要开除他,因手续未清,至今才正式执行。 据熟知蒋光赤的人说:他因出卖小说,每月收入甚丰,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化的。对于工农群众生活,因未接近,丝毫不了解。他又并没文学天才,手法实很拙劣。政治观念更多不正确,靠了懂几句俄文,便东抄西袭,装出一个饱学的样子,而实际他所写小说,非常浮泛空洞,无实际意义。其动摇畏缩,绝非偶然的事。他虽然仍假名做“革命群众一分子”,这完全是一种无耻的诡辩解嘲,他已经是成了一个没落的小资产阶级,显然已流入反革命的道路云。 这篇文字形同诽谤,当然不可能公正。作为一个人,一个共产主义者和一个作家,蒋光慈的失败是耐人寻味的事例,颇可藉以显示他所处时代的特征;但是他的生平需要重新加以探究。无论蒋退党的动机是什么,他大概只不过想要脱离而已。终止自己同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并非就表示他要流入“反革命的道路”。他有他的缺陷,但没有背信弃义的行径。他决定退出以后本来希望证明自己作为“积极革命群众一分子”的价值,但连这一点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做到。1929年他以健康为理由藏身匿迹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1931年初——被开除后短短几个月——他分明是患了病了。② 在他的朋友当中,郭沫若认为蒋的死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大损失:③ 古人每爱说“文如其人”,然如光慈的为人与其文章的相似,在我的经验中,却是很少见的。凡是没有见过光慈的人,只要读过他的文章,你可以安心地把你从他的文章中所得的印象,来作为他的人格的肖像。他为人直率、平坦、不假虚饰,有北方式的体魄与南方式的神经。这种人,我觉得,是很可亲爱的。可惜太死早了一点。假如再多活几年,以他那开朗的素质,加以艺术的洗练,“中国为甚么没有伟大作品”的呼声怕是不会被人喊出来的罢?④ 同时郭并提到蒋的手稿干干净净,完全没有删改的痕迹。而且蒋让他看到的时候会解释那并不是誊录本,而是初稿,也是定稿。蒋坚持他的文章要按照手稿排印,绝不接受任何改动。心直口快到这种程度,连郭沫若这样宽容的朋友都觉得难以为情,他说: 严格地说来,光慈的笔调委实太散漫了一点。那种笔调做长篇小说倒还可以敷衍得过去,做短篇小说便不甚相宜。因此他做来希望登《洪水》的文字便每每有被退回的时候。⑤ 我们可以想见郭向《洪水》编辑部为蒋的“散漫笔调”进行辩解时有多么困难。事实上,该刊编辑在蒋的干干净净的文稿中能看到什么呢?能看到文如其人,而其人是郭的大多数同事非常厌恶的。创造社另一创始者郁达夫注意到蒋如何因傲慢而与人失和。⑥郭可能会乐于让蒋再一次表现其“开朗的素质”,但他也注意到蒋文字风格方面的错舛。蒋之缺乏“艺术的洗练”该会让郭沫若这样的朋友极感失望。既然没有“艺术的洗练”,蒋光慈显而易见不可能写出一本中国杰作。但是要使蒋通过“艺术的洗练”,很可能比延长他的寿命还要困难。 读者从蒋的作品中得到的印象的确是他的“开朗的素质”;如果他较有自知之明如蒙田、帕斯卡尔、卢梭乃至郁达夫那样,这该是可圈可点的长处。无奈在他身上开朗大都显得浅薄虚浮,令人厌烦。《红旗日报》那篇文章两次提到“浪漫”,一次指他的私生活,另一次指他的素质。中文“浪漫”二字在前一意义上指放荡乃至淫邪,在后一意义上则指现代欧洲文学充分写过的一类人物所具焦躁和反叛、沮丧和热情的种种迹象。我们不知道他被开除以后有没有为自己辩护过,但在共产党公布的罪名当中,“浪漫主义”应会使他引以为荣。不但他可能天生就比较浪漫,而且有意地效法浪漫派的标准。他想方设法要让世人知道他与众不同。狂妄自大,率尔操觚,其出发点都不外是要表示礼貌或风格这种琐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