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何言宏/林建法 最初的记忆与写作 何言宏:你是在一九五七年六月初出生于湖北省武当山下的丹江口市,什么星座? 王家新:双子星座。黑暗天空中的对位法,或“翻译的对位法”。不过,我对这些并不迷信。我只是喜欢这样的词语。 何言宏:能否谈一谈你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记忆?——我一直以为,我们对世界的最初记忆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我们的精神性格,也决定着我们对世界的基本态度,我自己就很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王家新:最初的记忆是在石头上磕磕绊绊的那种很黑暗、很模糊的感觉。二○○三年夏天重回我童年时生长的武当山下的“遇真宫”——据说那是张三丰当年练武当拳的地方,解放后那里变成了县二中,我父亲是那里的老师,我半岁时被抱到那里长大。当我注意到宫院内那一道道高高的青石台阶,我这才明白了我最初的生命记忆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这还真有那么一点隐喻的意义,一个孩子,在黑暗的石头台阶上爬上爬下…… 何言宏:现在回过头来看,这几十年,可能还真是这么走过来的。你的第一篇作品——也就是你的处女作,还有印象吗? 王家新:“处女作”现在肯定是很难回忆了,如果有,就是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记得我写了两首诗,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写诗,便很兴奋地拿着这两首诗找到学校的教导主任,想请他看,因为据说他的文学水准最高。 何言宏:那他怎么说? 王家新:他一看,眉头一挑,“嗯,这是不是抄的?”这就是说,他怀疑我也能够写诗!从此,我再也不把我的诗给任何人看了。也许,那就是我的“处女作”吧。 何言宏:那是哪一年的事情?还记得诗的内容吗? 王家新:内容完全记不得了。那是我上高一的时候,应该是一九七三年吧。 何言宏:上初中的时候,我倒是写过不少所谓的“格律诗”,现在想来虽然是不值一提,但是凑韵和拼凑字数之类的调遣、推敲和讲究语言的习惯,倒真是不无益处的。还是来说你的这首“处女作”的遭遇。现在想来,还真是一次不小的挫伤。 王家新:刚才你问我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也许就是这样走上的吧,很孤独,也不被人理解。我父母都是普通的中小学老师,父亲最初是县中学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 何言宏:他们教的是——? 王家新:他们都教语文。我父亲是解放前上的初中高中,是湖北省全省都很有名的中学。他的语文功底很扎实,而且还学过英语,现在还能说几句呢,其他老师都很推崇他,有什么字词不理解的都问他,尊称他为“活词典”。 何言宏:那他对你应该会有很好的熏陶。 王家新:肯定有影响,我父亲虽然对文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和兴趣,不过他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教我“造句”,每次他出词要我“造句”时,我就动脑子了,一定要造出一个最棒的句子来!这大概就是最初的文学训练吧。后来我进一步爱好文学,这可能有多种原因,比如说上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写作文了,老师经常表扬我的作文,另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和“文革”期间感受到的压抑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我父母出身都不好,他们的出身都是“地主”! 何言宏:当时写作文的情况你还记得吗?我想起捷克作家克里玛的一篇文章《一个如此不同寻常的童年》。在这篇文章里,克里玛记述了自己小时候在纳粹集中营里的一次作文的经历。在没有自由的集中营中,他却写的是森林里树木生长的自由。正是在这次作文中,克里玛体验到了写作带给他的自由,“知道了写作可以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自由解放的力量”,从而也帮助他“确立了未来的召唤”。 王家新:小时候写作文的情况记不清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老师表扬我时的那种激动的表情和声调。可以让自己的老师变得很激动,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地大声朗读,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命运为我准备的一双怀抱” 何言宏:刚才你说到你父母的出身都是地主,这样的出身在那时的处境可想而知,能就此多谈谈吗? 王家新: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都是地主,但是实际上他们的命运无论在“解放后”还是在“解放前”,都很不幸。我的祖父在我父亲两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何言宏:那你的奶奶—— 王家新:我奶奶就守寡啊,她一生首先就是一个“封建礼教”的牺牲品。祖父去世后,我奶奶独自带着我父亲,靠家里的几十亩地和小磨坊,同时依靠娘家的帮助,供养我父亲读书,非常非常辛苦。但到了土改时就不仅是辛苦了,那叫“打倒”!湖北省的土改非常严酷,那时家产超过六十亩地的地主都要被枪毙,不仅是要被剥夺全部财产,而是要被枪毙。 何言宏:湖北省的闹革命一直是很厉害的。 王家新:我奶奶因是“妇道人家”,人家对她稍微宽容一点,但是一切都被剥夺了,因为她留有一个戒指没有上交,后来还被告发了。我父亲因为高中毕业有文化,所以一解放就被征入土改工作队到外地搞运动,他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在家乡那么惨。他后来才转入县中学教书。至于我的母亲,她的父母都在均州县城附近——丹江口市以前叫均县,明清时称为均州,唐代的时候就有了均州府,陈世美就是我们家乡出的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