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09)06-0062-05 当文学创作以意识形态的正确与否为标准,而作品只有用社会学理论进行分析阐释才能获得意义时,那么它正在失去审美性与艺术的多义性而蜕变成一种知识教育;当作家先得到一种主题思想,然后有意识地从生活中寻找证据以创作符合某种先验理念的作品时,他(她)的作品只能是政策的图解;当一个女作家放弃性别意识而变成“政治人”的时候,她也正在失去最基本的个性。——在文学这个最需要艺术个性的领域,失去个体主体意识就失去了生命力,不仅会使文学丧失审美价值,造成伦理价值的高扬与历史价值的缺失,甚至无法为后世提供“以诗证史”的研究材料。 遗憾的是,丁玲的小说创作历程就是这样的。当然,丁玲只不过是革命文学创作队伍中留下以上缺憾的众多作者之一,但基于她在既成文学史中的重要地位及其极具悲剧意味的人生,因此,将其1930年代转型前后的作品进行比较研究,仍具有重要的个案价值和文学史意义。 (一) “与蒋光慈不同的是,丁玲开始写作的时候是一个忠于自己的作家,而不是一个狂热的宣传家。在她写作的第一个阶段里(1926-1929),丁玲最感兴趣的是大胆地以女性观点及自传的手法来探索生命的意义。她的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1928)里那几篇,如《梦珂》及《莎菲女士的日记》等,都流露着一个生活在罪恶都市中的热情女郎的性苦闷与无可奈何的烦躁。很明显,由于寂寞及心情混乱,丁玲在她的日记式的小说里,把她的怨愤和绝望的情绪都发泄出来。”[1](P187)让我们由此进入她的小说世界。 《梦珂》[2]是丁玲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也是令她一鸣惊人的小说。“红鼻子老师”欺负女模特,梦珂仗义执言却招致“红鼻子”的寻衅污蔑,梦珂负气离开学校回到寄宿的姑母家。全家人对她呵护备至,二表哥晓淞和他的朋友澹明一起向梦珂发起“爱情攻势”。尤其表哥的热情让梦珂脸红心跳,她全然不知道晓淞这位情场老手时时“得意的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的玩味那被自己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时尚’的,细腻的享乐”。梦珂渐渐发现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丑恶,比如大表嫂“温柔、蕴藉的心性”无法阻止大表哥的寻花冶游,以致表嫂感到“嫁人就是卖淫”,甚至觉得“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作品于此揭示了这个表面一团和气的大家庭“杀人于无形”的丑恶。而直接伤害梦珂的却是晓淞的虚伪:澹明带梦珂去一家宾馆,让她目睹了晓淞与一位太太的鬼混。梦珂伤心不已,晚上独自在花园伤心饮泣,没想到表哥与澹明也来到花园,通过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他们都是在玩弄她。绝望的梦珂离开姑母家,在金钱不济时报考了“圆月剧社”并成为女明星……也许是受到沈从文的影响,《梦珂》通过一个纯洁少女的遭际揭示都市的罪恶:梦珂回忆故乡酉阳的生活,充满美好记忆和浪漫温情;与乡村相比,都市充满欺骗、虚伪和假道学,甚至不容梦珂保持一点良心、主持一点点正义。都市使她走向歧路:先在姑母家学会了挥金如土而全然忘了父亲的艰辛,然后感情受亵渎而离家出走并步入乌烟瘴气的演艺界成为艺人。丁玲对梦珂在姑母家生活的描写明显受《红楼梦》影响,梦珂小心处事的样子极像林黛玉。小说的文字与表现手法虽显幼稚,却已显示出丁玲成为优秀作家的潜质。 当时的评论家说:“女作家丁玲的出现于文坛上,乃是一九二八年前后的事,她的第一篇小说《梦珂》一发表就惊骇了世人的耳目,而被许为新人,接着不时地,有新作发表,作风是时常地变换,而每个变换,却像给这个社会投下了一颗炸弹。”[3]她扔出的一颗重磅炸弹无疑是《莎菲女士的日记》,[4]作品透彻地描画了一个女性的恋爱心理,在当时就广受注目,以致“一说起《小说月报》,你会想起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几篇吧。是的,这是值得注意的,作者可是中国第一位女作家。”[5]《莎菲女士的日记》使日记体心理主义小说一时成为流行文体。文学史对此作品评论较多,在此不多述。 随后的《阿毛姑娘》[6]是与《梦珂》相似的城乡对立题材,只不过这次是从乡村写到城市,而不是从城市带着“乡愁”回味乡村生活。阿毛生活在偏远山区,与父亲相依为命。姑姑做媒把阿毛嫁到了西湖边的一户人家。婆家的一切都比父亲家好,因此她很满足。阿毛悲剧命运的转折开始于好奇心促动下的一次进城游历,她看到了城里女人的幸福,也发现婆家的院落只不过是一片豪华别墅包围中的几间破木房,于是她开始想: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命运却有天壤之别。不久,左邻的别墅搬来一对“美夫妇”,右邻别墅里的一对更恩爱,这都让她心生羡慕;而“三姐”嫁给一个城里军官作小妾后的变化更激起了阿毛对幸福的热望。她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但丈夫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可能给她向往的生活。机会来了,城里一所学校招人体模特,阿毛把当模特看作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婆婆不肯,丈夫还动手打了她。于是她陷入绝望并一天天瘦弱下去。直到有一天右邻别墅里的女人因肺病去世,阿毛才明白:幸福会随着死亡而散去。而左邻别墅里的那个“美夫人”的忧郁琴声则证明那个女人其实并不幸福。阿毛顿悟: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幸福,活着也没有意义。于是她吞火柴头自杀……小说对阿毛向往幸福而最终悟透人生的心理过程进行了细致描写,使这部短篇具有了极大的阐释空间,也表现了丁玲在人物心理刻画方面的天赋。这个城乡对峙的故事如同寓言一般告诉人们:城市,等于欲望;欲望,等于死亡。小说将“城市=欲望=罪恶=死亡”这一串象征意群的隐喻性推到了极致,让人产生一种虚无的恐惧。虽然作者将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姑娘描画成了哲学家般深沉的思想者,似乎与她的身份不符,但是人们在阅读过程中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反而沉入到对人生荒诞感的思索之中。 短小的《庆云里的一间小房里》[7]通过到城市做妓女的阿英姑娘的道德沦丧,反映了城市的糜烂。阿英最初还想嫁给淳朴的陈阿三,“同他安安静静地在家乡过一生”,可她又知道陈阿三“不是个可以拿得出钱赎她的人”,而且“那是什么生活,一个种田的人,能养得起一个老婆吗?纵是,他愿拼了夜晚当白天,而那寂寞耿耿的长天和黑夜,她一人如何过?”已经没有羞耻感的阿英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