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根性”:来龙去脉 2003年,诗人杜马兰在《上海文学》第9期“水心”栏目发表“诗观”,重捡草根一词,他写道:“我以为,我们终归要回到诗歌的草根年代。我们还是要像祖先一样,只为着认真的情感,而认真写诗。”草根年代无疑是指《诗经》的年代、“风雅颂”的年代,他提醒诗坛对古典文化菁英的回望,不过他没有对草根性做进一步展开。2003年11月,李少君在常熟沙家浜诗会上提出“草根性”写作,《文学报》曾以“诗歌界呼唤‘草根性’”为题做了报道。而后李少君推波助澜,极力倡导,比如2004年在《诗刊》上,他明确给出界定:“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草根性’并不是乡土性,也不是民间性”,概括起来说:“一首诗歌或者一个诗人是否具有草根性,就是指你能否从里面读出其背景、生存环境、个人独特的感受与体验甚至诗人自身的学养、脾性。草根性同时还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个性气质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原创性的东西。”① 显然在这些表述中,草根的原创性大大覆盖了原来的本土意味。与此同时,他着手编辑多辑草根诗歌,几年功夫,草根诗写业已出现一派蓬勃景象。 回顾“草根”一词的源头,是源于“grass roots”的英译而来,出自19世纪美国的淘金热。盛传在那些山脉土壤表层——草根茂盛的地方蕴藏着可挖掘的黄金。后来词意扩展到社会学文化学领域,衍生为基层、基础、根基、平民化的涵义,也带有底层、弱势的伸展义;同时,由于草根一词的形象化,还喻指了顽强的、旺盛的原始生命力。 社会、文化上的草根终于蔓延到了诗歌界,1975年5月台湾《草根诗社》在台北成立,诗社成员有张香华、罗青、李勇、詹澈等人。由屏东太阳城出版社出版《草根诗刊》创刊号,一直办到1980年停刊,总四十二期,前后坚持了五年。创刊号上八千字的《草根宣言》,提出四项基本原则:一是对民族前途命运的深切关注;二是对现实人生的真切反映;三是大众化与专业化的合二而一;四是对传统的拥抱。反响不小②。在草根诗社之前台湾已有龙族诗社(1971年)、主流诗社(1971年)、大地诗社(1972年),之后又有《绿地诗刊》、《小草诗刊》和《阳光小集》。表明他们对于过度“横的移植”的厌弃,光扬诗歌在地性的孜孜追求;掀起一股清新的民族主义之风,共铸文学本土的盾牌。 沉寂多年的草根,在世纪初“潜回”了大陆。敏锐的少君借用这一富有活力的老词,添加他理想化的东西。在他的讲话、访谈和文章中,多次提到“个人性”、“原创性”、“中国性”、“本土性”、“日常宗教”、“民族文化之根”、“个体生命之根”,前后有些许的改变,也有内涵与外延上的扩展,经过调整、修订,以及结合大量文本,2006年他终于给出了相对稳定的框架:“何谓诗歌写作中的‘草根性’,我的理解就是:一、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二、针对西方化,它强调传统;三、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感受;四、针对公共化,它强调个人性。”③ 李少君也躬身力行,写出可称表率的力作《神降临的小站》,全诗一气呵成,有如上帝的使者逐一推开五扇大门,让我们“秘密一瞥”,居住在纵深与神秘之处的“神”性存在。 对于这一诗学的实践,刘复生作出高度评价:“草根所指称的诗歌写作,是当前正在出现的一种革命性的潜在写作趋势,李少君以他的理论敏锐率先发现了这个潜在、隐形的诗歌世界,并最早对它做出了命名,做出了阐释,而且尽力扶持它的健康生长。”“草根性不仅指称一种写作趋向,同时还是裁量诗歌的一种尺度与标准,指一种和切身的经验息息相关的原创性的诗歌品质。”④ 在同样高度认可的诗学形态中,青年批评家向卫国同时看到某些可商榷的地方:其实草根性所针对的四个问题可以合并为两个。仍然是老生常谈的两个问题:一个是现代汉诗的西化问题,一个是观念写作的问题。四个“强调”也可简化为两个:本土性与个人性(或经验感受性)。因为本土性与接续“传统本身是二而一的问题;经验感受与个人性”同样如此。这两个方面又可以用一个字“根”来概括:一言以蔽之,它强调根,强调来自灵魂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切身感受、感觉⑤。 在我看来,草根性提法,涵盖了世纪之交以来某些诗歌本相,推进了某种诗歌流向的发展,是颇具本土维度、积极健康的诗歌力量。但某些内涵和外延的扩展,似乎使概念有点“法力无边”,仿佛要把当下诗歌所欠缺的东西包拢过来,把诗学上所有重要的基质都给涵盖,以至于溢成更大范围的“泛指”。例如少君特别强调个人的原创性:“草根性实际上是指从自己的土地上、土壤里自然地生长出来,具有鲜活生命力的东西。草根性同时还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个性气质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原创性的东西。”⑥ “所谓‘草根性’,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指一种自由、自发、自然的源于个人切身经验感受的原创性写作。”⑦ 毋庸置疑,一切艺术的生命都建立在原创性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没有必要在特指性概念上,一直大力灌注“原创”这样通用的指令呢?由于“原创”与“个人化”的扩散,容易模糊特指性。而特指性的模糊,概念就显得不那么“专一”——让人对概念的规定也就不那么心悦诚服了。再说,作为前所未有的“打工”诗潮,它积淀下来的众多新鲜经验,不知为何较难进入草根性的“法眼”,凝成细密“纹理”呢?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须知打工诗歌的底层体验、经验,它的精神胎记、它的民间、它的泥土、它的顽韧,恰恰非常符合草根的特质。 如果概念的建立和开发,松懈了它的特指性,就方便为商榷提供空隙。固然有时人们需要做较大的“指向”而好包容,但若果强调过头,反而容易掩盖它独一无二的“条形码”。与其做扩大性处理,不如回到更为严密的“识别”标记上。换句话说,从草根的原始义源出发,环绕它的特指性,也就是不要轻易将草根固有、特有的底层、泥土、民间色彩祛除。所以,笔者更愿意把草根性“化解”为具体的“参数”来考量,比如直取自然的“在地”性,根系泥土的原在生命冲动,真切的民间底层经验、伦理关怀,以及汉语原声带的采撷。诸如此类的“纹理”整理,是否有助于我们避开一股脑儿的大概念——中国性、本土性、原创性、民族性的集结,而切分成共享的草根诗写“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