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陈世骧(1912-1971)是台湾、香港以至北美学界常常提到的名字,尤其他的《中国的抒情传统》一文,更是脍炙人口。在大陆却一直没有适当的介绍,以致简单地以为他不过是芸芸北美汉学家之一。《陈世骧文存》虽由陈子善先生增编校订,在大陆出版刊行,却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① 大陆学界对陈世骧在中国文学研究的影响比较隔膜,也不理解其“抒情传统”论述的意义。本文是笔者对港台地区以至海外汉学界的“抒情传统”论述的全面研究计划的一部分,以陈世骧的学术历程为研究对象,希望通过这个研究,一方面可以进一步理解“抒情传统”这个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论述传统的缘何而生,其诠释能力与其生成过程有无关系,其未来发展的前途如何;另一方面,试图透过一位经历大时代变化的华裔学人的学术心路,了解中国文学研究的文化政治,从而思考现今学人在障碍更多的学术路途上,应如何开展步履,向前迈进。准此而言,本文离目标还很遥远。本文只能充当这个研究的预备工程之一。 陈世骧,字子龙,号石湘。河北人。1935年北京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毕业,留校任讲师。抗日战争爆发后离开北平,在长沙湖南大学任教,1941年转赴美国,在哈佛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从事教研工作,1945年受聘加州柏克莱大学,曾任该校东方语文学系系主任,又筹办比较文学课程。他的著述以中国古典文学为主,兼及中国当代文学以至翻译研究,文章散见各学刊或论文合集。其中只有十余篇中文著作和译文辑入《陈世骧文存》,大部分以英文写成的论文还未结集,因而流通不广;② 其1941年离开中国以前的著作更罕见记载,以至问津不易。 二、陈世骧与现代文学 陈世骧的学术成就无疑是远赴美国以后才渐渐显现,但他去国以前的经历,不仅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海外华裔学者的学思道路的起点,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研究思潮如何在海外与台港发展或者变奏的一个样本,值得我们注意。可惜相关的记载比较少;最常被提及的是他与英国诗人艾克敦(Harold Acton,1904-1994)联合英译了第一个现代诗的选本——《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③ 事实上,陈世骧在北京大学读书以至担任讲师期间,非常积极参与当时的文学活动。他的先后同学辈包括“汉园三友”:同系的卞之琳、李广田和哲学系的何其芳;他自己也有小说、散文和诗歌的创作,但至今已不易见了。从现存资料可知,他是当时在北平慈慧殿3号朱光潜家中进行的“读诗会”的常客,与会者包括北京大学的沈从文、梁宗岱、冯至、孙大雨、罗念生、周作人、叶公超、废名、卞之琳、何其芳、徐芳,清华大学的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华,以至林徽因、周煦良等等;④ 1935年12月6日《大公报·文艺》第55期还刊登了陈世骧写给主编沈从文的信,题作《对于诗刊的意见》,由“读诗会”的聚会谈到大家关心的《诗特刊》问题,又表达了他的文学见解。⑤ 再考察陈世骧在北京大学所受的文学训练,我们可以更好的理解其文学品味和思考方向的初貌。这里先把焦点放在他的北大老师艾克敦身上。与陈世骧合译《中国现代诗选》的艾克敦,是20年代开始在英国文坛崛起的牛津诗人;⑥ 1932年任教于北京大学。他也常常参加北京的各种文学聚会,与温源宁、朱光潜、梁宗岱等时相往来。从1933年7月开始,陈世骧就住在他家中,不久就开展了合作编选及英译现代诗的工作。⑦ 二人的翻译陆续见载于曾为北大外文系主任温源宁等主编,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刊物《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以至美国诗人哈莉特·蒙罗(Harriet Monroe,1860-1936)在芝加哥出版的重要诗刊《诗》(Poetry:A Magazine of Verse)之上。艾克敦在北大初时开的课是“英国文学”、“莎士比亚悲剧”和“王政复辟时期喜剧”(Restoration Comedy)。第二年开始教现代英诗,他就堂而皇之的讲授艾略特的《荒原》,以至劳伦斯的诗歌。陈世骧最少听了他两年的课。后来二人更日夕研讨中国现代诗的英译,据艾克敦回忆,他对现代中国文学的了解主要得自陈世骧。1935年11月艾克敦在《天下月刊》发表《现代中国文学的创新精神》;这是早期以英文论述“新文学”的一篇相当有见地的论文,当中不乏陈世骧的意见。⑧ 另一方面,陈世骧在讨论翻译的过程中,更熟习老师指导的文本细读批评方法。他在《大公报·文艺》发表的《对于诗刊的意见》,与艾克敦的文章差不多同时完成。其中艾克敦的影响,也不难察觉。陈世骧提出讨论新诗“应该注意许多似乎细小而极基本的问题”,他建议: 凡是现代出过诗集对新诗有影响的诗人都分开讨论一下,以他们的作品为主,范围不怕狭,甚至只选一两首他的代表作来批判,从小地方推敲,把他们所用的工具检讨一下,用具体的例证判断他的情调、风格,成功与失败,总比空泛地讲些“内容”、“形式”、“艺术与人生”好些罢。⑨ 文中他就以两个具体例子说明他的观点:一是卞之琳诗《朋友和烟卷》中间一段,另一是臧克家名篇《老马》。卞之琳这首诗的英译收入《中国现代诗选》,⑩ 但并没有在后来结集的《十年诗草》或者《雕虫纪历》中出现。照陈世骧看来,这首诗显示卞之琳之“善用语言的自然韵律(speech rhythm)和分行、押韵的技巧”。他从字数参差安排与乐音抑扬的关联、诗行造成的图案及其寓意、韵脚音色的错综效应,发现了这几行诗的“字音与节拍能那样灵妙地显示乐音的和谐与轻烟的回旋节奏,绝不是率尔而成的”。用以对照的《老马》一诗,在陈世骧细意分析之下,显得“意念空泛”、“用韵粗笨”,虽然作者“有意识地以吟咏人世艰苦为己任”,但诗中的“情感状态(Emotional attitude)完全显得虚伪”。陈世骧最重要的论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