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是80年代初期屈指可数的具有重大影响的长篇小说。它甫经问世,旋即引起轰动;之后陆续被改编成歌剧、话剧、电影及多种地方戏曲,还被译成英、法、俄、德、意、日等多种文字出版,出现了急速增殖的文化效应。诚然,我们可以将这种轰动的社会效应指认为那个年代的特有文化景观。但问题在于,为什么这部15万字的小说在汗牛充栋的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脱颖而出,获得精英群体与大众社会的一致认同呢?① 从表层的文学外部关系上讲,80年代初期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理想的社会与激情的文学同质同构;社会的文学平均值较高,文化分层远远没有现在这么显豁,成功的作品很容易成为社会共同关注的焦点。从深层的文本角度讲,伤痕与反思文学绝大多数为中短篇小说,而《芙蓉镇》作为长篇小说,承载着更为丰饶的思想文化内涵,也为读者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思考和想象空间。更为重要的奥秘是,这部小说采用了中西合璧的叙述方式。②具体地说,作品一方面运用了以部分喻整体的举隅法,剖析和呈现一个山区乡镇四个年代的社会关系与现实生活,隐喻新中国30年的社会现实和历史沧桑。另一方面采用了为人物立传的史传法,通过各种善恶类型人物的人生沉浮,思考特定生活情境中不同性格特征所蕴含的民族文化心理积淀与蠢蠢欲动的幽暗人性。进一步讲,举隅法留给读者一个平面扩展的整体社会历史想象,而隐喻则为读者留下一个有待思考的立体的文化历史想象空间;史传法真实地呈现出动荡年代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而迥异的性格则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苦难命运及其深在的缘由。 简言之,《芙蓉镇》通过社会剖析与人性分析的方式,描述了特定年代大陆中国的社会关系与戏剧人生;并以中西合璧的叙述模式,建构了一个富有诗性意味的社会、人性和文化的艺术世界。本文依据小说的文本特征,以人物谱系的分析方式,全面阐释小说的社会、人性和文化意蕴,并透过文本的叙事模式,探测小说传统审美图式中的文化心理积淀;而且着重追问小说呈现的特定年代的苦难及其缘由。 一、苦难的承受者与极左政治社会:胡玉音、秦书田 小说的焦点人物是被称为“芙蓉姐”的胡玉音,可以说整篇小说就是由她的命运遭遇,与围绕着她而交织的各类人物的命运网络所构成。她与秦书田的坎坷人生,真实而生动地表现出特定的极左年代无辜平民及知识分子的苦难命运及其社会缘由。 女性的命运总是与爱情婚姻紧密相关的,而且不同年代的爱情婚姻悲剧体现出不同特质的社会人生问题。胡玉音的不幸命运主要体现在她的三次爱情婚姻上,小说的思想意图十分明确,“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镇生活变迁”,而且认定这是非常态历史时期极左政治运动给普通人造成的人生悲剧。③然而问题在于,我们至今都没有认真深入地探究小说中的极左政治是怎样从政治领域僭越到社会生活,而无辜的芸芸众生为何身不由己地卷入政治运动又无力抗争,恐怖压力下的个体生命是怎样丧失人的尊严而不由自主地沉沦,又如何起死回生等深层的社会与人格问题。 胡玉音的最初不幸是初恋。尽管她外秀内慧,性情柔顺,但因父亲参加过青红帮,母亲曾是风月女子,复杂的血缘的关系成为她与党员干部黎满庚自由结合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她不得不离开青梅竹马的恋人。毫无疑问,她的爱情悲剧始于“原罪”。尽管人类社会迄今都没有真正实现平等的理想,但是追求社会平等并不仅仅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空想,现代意义的社会革命无一例外地强调平等,而且也取得了实在的社会效果。一般而言,社会平等的涵义主要有两点,一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现代社会必须消除封建社会世袭的阶级特权,实现人格上的生而平等;二是“机会均等”,现代社会应该废除或减低任何新出现的不平等状态(即“强调某些人地位高于其他人,或赋予某些人权力宰制其他人”),④实现社会条件的人人平等。然而,极左社会却以阶级性为名义强调人的家庭出身,政治上人为地扩大人的自然不平等差距,结果是以抽象的人取代了现实的人,先天的不平等成为后天不平等的理由。虽然最初这仅仅是限于政治领域,但是个人总是生活在一个有着社会交往性的社群之中,而且极左年代的社会空间与政治结构异常单一,所有的社群体存在着明确的政治结构与政治关系,这样一来政治歧视势必朝着社会领域扩展,渗透进人们的生活共同体,因而政治不平等轻而易举地转化为社会不平等。这就是胡玉音因“原罪”而丧失婚姻自主的权利,涉世之初便遭遇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 胡玉音嫁给老实的屠夫黎桂桂后,设摊卖米豆腐,凭据自身的勤快、技能和人缘过上了小康生活。可是“四清”运动的政治风暴一夜之间掠走了他们的劳动所得,胡玉音成了“新富农”,其丈夫被迫自杀。其实,社会起点平等与社会条件均等,并不必然地导致个人生活结果的完全一致。个人的自然禀赋性情,后天的自我人生设定和努力程度、环境和机遇的差异等等,都可能导致社会个体生活结果和事业成就的差异。然而,极左社会却在实行政治不平等的同时,强调社会个人生活与事业成就的均等,并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均平等”。故此,胡玉音因追求幸福生活而致富的结果(以及秦书田因追求创造自由而成名的结果),成为政治运动打击的对象,而且也成为其“原罪”的有力佐证。 极左社会的显著特征是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虽然小说沿用了传统文学的“大团圆”式结尾,冲淡了作品的悲剧力度,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揭示出极左政治运动与现代观念背道而驰所导致的天怒人怨的必然结果。极左社会的政治威权试图通过运动来聚集社会认同与实施政治目标,所以才有小说中的“运动根子”王秋赦的喊声“五六年又来一次啊”。而政治运动又需要通过对立的“他者”来确证自己,“这个‘他者’不仅要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找寻,还要通过理论‘构建’,入木三分地揭露其丑恶嘴脸”。⑤因而运动势必朝着社会政治共同体内部扩展,不断制造出越来越多的“他者”;再加上封建宗法社会残存变异的株连遗习,丧失不平等人权的社会成员也就越来越多。小小的芙蓉镇上,秦书田在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胡玉音在“四清”运动中被定为“新富农”,镇上的书记黎满庚、粮站主任谷燕山等也在“四清”中受到冲击,就连“政治女将”李国香本人也在“文革”运动中遭受批斗与侮辱。在政治运动频繁的社会谁也不能永远地确保自己,恐惧的毒素漫延整个社会,最终导致极左政治基础的坍塌。以平等为名义的暴力革命可以摧毁一个不合理的旧社会,但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却不能建设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