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92(2009)04-0043-11 一、背负精神重担 《废都》之后,贾平凹已经成了一个写作和商业的神话,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文学符号。这个神话持续了十几年时间,到现在,它越发显露出了复杂的面貌:一方面,贾平凹在这个神话效应中获得了盛大的声名;另一方面,文学界对他也产生了一些不满和批评——尤其是他的《怀念狼》和《病相报告》这两个长篇小说出版以来,批评的声音就多了起来。一些人认为,贾平凹这些年的写作转型并不成功,甚至还出现了衰退的迹象。我的看法倒并不这么悲观。尤其是当我读到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1]之后,对他的写作又一次充满期待,因为我在他身上依然看到了创造的精神,以及试图超越自己的努力——这在他那一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一个作家,最需要警惕的是思想滞后和重复自己。当大部分当年领过风骚的作家都停止了写作,或者以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在那里自娱自乐时,贾平凹还能继续一种探索性的写作,并且时有令人瞩目的新作问世,这种姿态本身就值得肯定。 笔者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文坛上活跃的作家是有不同类别的。有些人,一眼就让人洞穿了自己隐秘的写作身份,往往以一句“先锋派”或“传统派”就可为他盖棺论定了,可见他的文字中有着某种过深的烙印,少有让人揣摩回旋的余地。这样的作家并非少数,他们是在一条路上把文字给写死了。而我更看重的是另外一些作家,他们一直以自己的作品在文坛坚定地存在着,你却很难给他归类,他们的写作努力,好像仅仅是为了制服自己躁动的灵魂,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他们是在与写作的斗争中赋予文字坚韧的美、力量和精神。我承认,自己的内心更靠近这种文学——比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就是这方面的典范。 贾平凹也属于这类作家。他的写作意义还远没有被穷尽。 令我讶异的是,贾平凹一直想在自己的写作中将一个悖论统一起来:他是公认的当代最具有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之一,可他作品内部的精神指向却不但不传统,而且还深具现代意识。他的作品都有很写实的面貌,都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但同时,他又没有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 所以说这些是一个悖论,是因为中国当代文学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作家与作家之间,写作与写作之间,就已经有了难以弥合的裂痕。那些传统型的作家,身上有着中国文化的底子,但由于他们的写作方式缺乏现代叙事艺术的必要训练,而受到了年轻作家们的嘲笑;那些现代派的作家,虽然及时地吸收了现代艺术的成果,但由于他们没有能力将西方的艺术经验有效地中国化,同样显露出贫血的面貌,并面临着严厉的质疑。这种矛盾,就好比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革命,似乎总是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要么是极端抽象(如一些只玩赏形式主义法则的先锋小说,或者那些充满玄想的诗歌),要么是极端写实(如一些过日子小说,或者过于泛滥的口语诗歌),匮乏的恰恰是将物质写实与精神抽象相平衡、相综合的大气象。 没有这种气象,就决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大作家。但贾平凹却给了我意外的想象。他是有这种平衡和综合能力的。所以,他从来不甘于自己的现状,而总是在寻找变化和前进的可能,总是为自己建立新的写作难度,并愿意为克服新的写作难度而付出卓绝的努力。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他应用的都是中国化的思维和语言,但探查的却是很有现代感的精神真相——他是真正写出了中国人的感觉和味道的现代作家。仅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承认,贾平凹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东西。 笔者尤其欣赏贾平凹身上那种独特的写实才能。在他的小说中,我们往往能读到一种深邃的、像大地一样坚实的真实感。我想,它是来源于贾平凹对当下的生活细节、精神线条的敏感,以及他那出色的对事实和场面的描绘能力。他对古白话小说遗产的娴熟运用,使他的小说语言获得了很好的表现力。凝练的、及物的、活泼的、口语化的、民间的、渴望触及事物本身和人物的内心,这是贾平凹一贯的语言风格。他早在《废都》中便有了这样的探索,只是《废都》有太重的《金瓶梅》的痕迹,加上过于沉重的悲凉,大大阻碍了对人自身的想象。——但我们依然不能否认《废都》之于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意义。到《高老庄》,就基本克服了这些缺陷,在语言的运用上,在结构的严谨上,在对人的精神想象上,贾平凹的独创性显得更加突出。我记得《高老庄》中有一个重要的场面,那就是在主人公子路父亲祭日的宴席上,几乎所有的重要人物都登场了,那个窄小的范围,可谓是乡村文明及其冲突的一次集中展示——贾平凹的语言能力就在这么窄小的空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西夏与菊娃的关系,子路的应酬,亲朋好友的闲谈,狗锁的死要面子,迷胡叔的神里神气,蔡老黑、苏红、王厂长等人的与众不同,往往经由寥寥数笔或是几句简短的对话就跃然纸上,从而达到传统的白描手法也难以达到的生动效果[2]87-88。 就贾平凹这种对现实事象的表现力而言,笔者认为,在当今文坛是少有人可以与之相比的。但我担心的是,喜欢贾平凹的读者,可能一进入他的小说就被他细致有趣、生机盎然的叙事所吸引,从而流连于故事的表面,忘却了故事背后作者的精神跋涉。确实,贾平凹以深厚的写实功底为基础的叙事魅力是特别的,他本也可以像另外一些作家那样,用纯粹的故事美学逍遥于历史风情或者欲望故事之中,但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自觉接受了灵魂内部的某种自我折磨,似乎一直在苦待自己。他那么尽力地去描绘中国现实中他所熟悉和关注的部分,恰好表明贾平凹是一个时刻都背负着精神重担的作家。他的写作,常常充满痛楚感,好像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如何卸下这一精神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