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一些现代文学史论著在评价湖畔诗人尤其是汪静之的诗歌时,它们引述的权威观点往往有别,甚至截然相反。例如,贺圣谟在《论湖畔诗社》一书中写道:“对《蕙的风》,周作人认为:‘在他那缠绵(本文中所有字体下的着重号均为笔者所加)宛转的情诗里,却是有许多佳句。’周作人当年的剀切议论可谓高屋建瓴,而对文学新人的扶植提携,又令人感动。”① 论者认为《蕙的风》是“缠绵的”。但马良春和张大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却是另外一种引述:“朱自清在《湖畔》诗集问世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著文‘就艺术而论’,将四人加以区别。……汪静之‘也还平正’……在为《蕙的风》写的序言中,朱自清对汪诗的艺术倾向有进一步的说明。……其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曲的恋爱’。”② 这里,著者认为《蕙的风》是“非缠绵”的。同样的,钱理群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在谈到湖畔诗人的创作时,没有引述朱自清在《读〈湖畔〉诗集》一文中评价湖畔诗人时所说的“缠绵”,却以偏概全地引述了朱自清在《蕙的风》序言中评价汪静之诗歌的话:文学史上称这四位诗人为“湖畔诗人”……他们的爱情诗与自然景物诗都带有历史青春期的特色:“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曲的恋爱。”③朱寿桐《中国现代社团文学史》④、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第一卷)⑤、陈国恩《浪漫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⑥的引述基本上也是如出一辙。可是,邱文治在《现代文学流派研究鸟瞰》引述的却又是朱自清在《读〈湖畔〉诗集》所讲的《湖畔》是“缠绵”的说法:“最早提出湖畔诗派风格特征的是朱自清的《读〈湖畔〉诗集》。文中说:‘大体说来,《湖畔》里的作品都带着些清新和缠绵的风格……’这里,……朱自清……对他们的生活和性格十分了解,因而能准确地抓住他们的艺术特征,作出亲切而中肯的评价。”⑦召林在《中国现代新文学批评研究》⑧也持同样的观点。 那么,汪静之的诗到底缠绵还是非缠绵?为什么朱自清认为《蕙的风》非缠绵而《湖畔》缠绵?这里不妨把他1922年2月1日为汪静之的诗集《蕙的风》所作序言的原话照录如下:“他的诗多是赞颂自然,咏歌恋爱,所赞颂的又只是清新,美丽的自然,而非神秘,伟大的自然;所咏歌的又只是质直,单纯的恋爱,而非缠绵,委曲的恋爱。”⑨ 1922年5月18日朱自清又为包括汪静之在内的湖畔四诗人出版的诗合集《湖畔》写的评论《读〈湖畔〉诗集》,又这样写道:“大体说来,《湖畔》里的作品都带着些清新和缠绵底风格,少年的气分充满在这些作品里……就诗而论,便只见委婉缠绵的叹息而无激昂慷慨的歌声了。”⑩ 从上面的两段引文可以看出:朱自清认为汪静之《蕙的风》咏歌恋爱是“非缠绵、委曲”的,而认为以汪静之为主的包括潘漠华、冯雪峰、应修人四人合著的《湖畔》大体上是“清新缠绵”、“委婉缠绵”的。实际上,《湖畔》诗集中本身就收集有汪静之《蕙的风》中的部分诗,那怎么会在《蕙的风》中非缠绵而到了《湖畔》中就缠绵起来了呢? 使问题更加复杂化了还有周作人和胡适的意见。周作人在1922年10月12日《晨报副刊》上发表的专门评价《蕙的风》的文章《情诗》,这样写道:“静之的情诗即使艺术的价值不一样,(如胡序里所详说,)但是可以相信没有‘不道德的嫌疑’……读汪静之君的诗集《蕙的风》,便想到了‘情诗’这一个题目。……静之因为年岁与境遇的关系,还未有热烈之作,但在他那缠绵宛转的情诗里,却尽有许多佳句。”(11) 按理看,周作人认为《蕙的风》是“缠绵宛转”的,而在他之前,胡适在序言中也称《蕙的风》是“呻吟宛转的情诗”,可以说他俩对《蕙的风》的评价是一致的;周作人在文中也提及了胡适的序言,却没有提到朱自清的序,这至少证明周作人是认可胡适所作的《蕙的风》序言的。 作为当时著名的教授周作人和新文化领袖的胡适都认为《蕙的风》缠绵呻吟且宛转,而作为一名刚刚从北大毕业两年的朱自清为什么居然会认为《蕙的风》“非缠绵委曲”呢? 按,《蕙的风》总共有四篇序言,但许多人忽视了其中有两篇就都写在汪静之的部分诗歌创作之前。这两篇是朱序和胡序,序末分别标明的是“朱自清。扬州,南门,禾稼巷。二二,二,一(即1922年2月1日,笔者注)”;“十一,六,六。胡适(即1922年6月6日,笔者注)。”但《蕙的风》中最后一组诗《离杭州之晨》,却是1922年7月2日写就。序言居然写在作品之前,如此现象在古今中外的序言写作史上可能还是不多见的。究其实,如果按汪静之对《蕙的风》的早期运作情况来看,还应该有一篇更早的序,那就是周作人在1921年9月15日就为《蕙的风》写好的序,不过,到最后出版时汪静之没有采用(12)。这样算来,《蕙的风》就有三篇序言都提前写作了,这是为什么呢?这或许与汪静之当时年幼浮躁、经济窘迫和计划不周有关:汪静之当时请周作人写序时还是一个不到19岁的学生,但他已经创作了50首诗歌,试想,1920年胡适出版的《尝试集》总共46首,1921年郭沫若出版的《女神》加上序诗也才57首,所以汪静之可能也天真的认为,找名人写个序言,找出版社印刷发行,《蕙的风》出版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首先盯上了名教授兼著名批评家周作人,这个情况从周作人那几天的日记可以看出:1921年9月7日“得汪静之君三日函”,9月8日“寄静之函”,9月15日“寄静之函,作汪君诗序一篇”(13),汪静之给周作人写信甚勤,周作人给他回信也很及时,所以才会有周作人所写的最早的《蕙的风》序言。接着,汪静之请了他的老师朱自清为自己写序,此情况可以从朱自清为之所写的序言中看出来:“约莫七八个月前,汪君静之钞了他的十余首诗给我看。我从来不知道他能诗,看了那些作品,颇自惊喜赞叹。以后他常常作诗。去年十月间,我在上海闲住。他从杭州写信给我,说诗已编成一集,叫《蕙的风》。我很歆羡他创作底敏捷和成绩底丰富!他说就将行印,教我做一篇序,就他全集底作品略略解释。我颇乐意做这事;但怕所说的未必便能与他的意思符合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