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回忆、访谈和历史记录支撑着我们对于20世纪80年代作为“纯文学”黄金年代的想象和构造,似乎除此之外别无它物。然而,一场贯穿了80年代始终的“通俗文学热”却足以打破这片光荣的幻象。作为在“通俗文学热”高潮时期“1984年到1986年”,“连续三年发行量居全国期刊之首”,1985年第2期更是“攀升达到了七百六十万册,创造了世界期刊单语种发行的最高数”①53的《故事会》,无疑呈现了可资考察的绝佳途径。因为当我们试图追问通俗文学是如何崛起并最终占据80年代文学的半壁江山时,《故事会》以旧刊转型的姿态真实而完整地向我们展示出“通俗文学热”的某些孕育痕迹和演化路向。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问题,本文将目光推进至《故事会》创刊伊始,借以透视80年代甚至整个中国当代文学生态和文学场域的变动。 最开始,《故事会》完全是与意识形态密切互动的产物。在1963年前后,为配合“以阶级斗争为纲”、“反修防修”为目的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首先在上海郊区兴起“大讲革命故事”的热潮,这一群众性的文艺实践很快在全国范围内被大力提倡和推广。与“革命故事”广泛讲述相适应的是,“为帮助故事员解决故事脚本的困难,向广大工农兵群众推广优秀作品,扩大社会主义宣传阵地,丰富群众的文化生活”②,1963年7月,《故事会》在上海创刊,至1966年5月一共出版了24辑,这24辑完整地覆盖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期政治生活的所有重大主题。不过,随着“文化大革命”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各地区正在继续进行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被“文化大革命”所取代。作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附属物,《故事会》也就最终停刊。直至1967年,一直负责编辑发行《故事会》的上海文化出版社于8月至10月又接连出版了三辑《革命故事会》。1974年3月,《故事会》便以《革命故事会》的刊名正式复刊,到1978年12月一共出版了39期,除1978年的6期以外,整个刊物的激进程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1979年1月,《故事会》第40期出版,“革命”二字悄然消失,除1978年《革命故事会》第6期也就是当年最后一期出版,第88页刊登了一则启事:“本刊自一九七九年第一期起,恢复《故事会》刊名,仍为双月刊,每逢单月出版,欢迎订阅”之外,编辑部并没有对之进行说明和大肆宣扬。2月即总第41期的一篇理论文章《恢复优良传统遵循艺术规律——漫谈故事创作为工作重点转移服务》却有某些关联。该文一个显而易见的动机就是对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回应,认为“就故事创作怎样为当前工作重点转移服务而言,只要有利于‘四化’早日实现的,不管今天的,还是过去的;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管是正面配合的,还是反衬的;不管是喜剧的,还是悲剧的……都应该得到鼓励和支持”“与之相联系,有一个问题值得商榷。那就是‘革命故事’这个名称是否科学?因为它的含义,只局限于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故事。把其他反映革命历史斗争的故事,反映过去阶级与阶级对抗的故事,一概排除在外。反动文痞姚文元把反映现实生活以外的一切故事,都诽谤成‘为封建阶级、资产阶级政治服务’的作品加以抹杀,否定‘新故事’与‘传统故事’对立统一的历史发展的辩证关系。因此,‘革命故事’这一名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极左思潮影响的反映。好像不冠以‘革命’两字似乎就不革命了。而且这种提法,也是作茧自缚,把故事创作的题材局限在一个小天地里,搞得非常单一和狭窄。”③有意思的是,这里涉及姚文元与“革命故事”的关系问题。 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期,“大讲革命故事”成为“一种有组织、有领导、有计划进行的群众文艺活动”以来,姚文元对“革命故事”的推崇就不遗余力,他先后撰写的两篇文章《创作更多优秀的革命故事》(1964年9月《故事会》)、《向革命故事学习》(1965年9月《文艺报》)对“革命故事”的方方面面进行了详细的阐释和规定,并形象地把“革命故事”叫做“新故事”,认为“新故事同新民歌一样,将要对中国社会主义文学的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提供有益的经验”④。 “四人帮”倒台之后,《故事会》及时组织了对姚文元故事理论的批判,最为集中的两篇文章是曹树钧的《支持革命故事是假贩卖修正主义黑货是真——批判姚文元对革命故事创作所散布的谬论》和刘守华的《包藏祸心的“彻底革命论”批判姚文元关于故事创作的谬论》。在曹文中,由于姚文元是“利用革命故事这块舆论阵地”的罪恶黑手而被清理出革命故事的谱系以维护“革命”血统的单纯和清白;在刘文中,姚文元被认为“在贩卖他的反革命黑货时,他的一贯手法就是用革命的词句来装璜门面。”⑤“革命”尚且看做是被利用的词语,其本身的合法性并没有遭到任何质疑。而1979年随着“四人帮”被重新定性为“极左”,“革命故事”也就理所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受极左思潮影响的反映”。稍加留意,可以发现重心并不在“故事”二字,而在于“故事”的前缀,因为故事本身是作者要极力从“极左思潮”的污染中挽救和发展的对象。对“革命”的质疑和否定使作者在文中的某些微妙越界也变得异常清晰,除“革命故事”术语,文章中同时出场的还有久未提及的“新故事”。可以追问的是既然“革命故事”已经被认为是不合时宜,那么又应该如何来看待“新故事”呢?在分析当时创作中“标语口号和图解式的故事还占有一定的比例”时,作者表示“造成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新故事从一开始就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我同意有些同志这样的看法,故事遭受极左思潮的影响绝非‘一日之寒’,而是由来已久的。当时,不管作者有没有这方面的生活,光是强调直接配合,正面配合和所谓‘立竿见影’,一些作者只能把政治概念和公式化的情节硬糅合在一起,那么,就必然出现一批名为配合,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配合的作品”。③显然,反思的视野已经超越了“四人帮”和“文革”而延伸到了1963年起的新故事创作,即“新故事”要挣脱“极左思潮”的束缚就必须与“革命”离婚,寻求新的结合对象。“新故事”因此将不再与“新秧歌”、“新歌剧”分享同一个“新”的逻辑,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创造出来的反映新生活的短小的用于讲述的艺术形式。因此,除了内容上的教育意义之外,还必须具有便于记忆和易于流传的特点”。⑥这意味着故事创作有了一个鲜明的指向即“民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