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赵本夫在2008年初推出了他精心打造的新作《无土时代》,这是他《地母》三部曲的收官之作。与前两部《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相比,主要人物在血缘上还存在一定延续性,但人物活动区域却从黄河故道上的“草儿洼”转移到了都市——比前两部小说中的凤凰县城要大得多的省城木城。小说也不再刻意表现刀耕火种的农耕时代,而是自觉将笔触延伸到对当前城市文明的审视与观照上来,城市构成文本叙事的中心。然而小说命名为“无土时代”又分明表现了一种对城市化的有力拒斥,显示了作家新的思考着力点。看得出,赵本夫对“土地”的情感仍旧一如既往的热烈、执著,不过这一次他无疑采用了一种”特别”的叙事形式。 吴义勤先生曾经这样评价赵本夫的《逝水》,“荒原感、荒原意识、荒原意象可以说正是作家构思整个艺术世界的基石”①,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地母》前两部中作家浓重的化解不开的土地崇拜情结抑或是荒原崇拜情结,在第三部《无土时代》里以另外一种叙事方式得到再次呈现,在前两部中对土地、荒原以及人类野性生命力的直接的歌咏,化身为《无土时代》里城市人对土地“记忆”的不懈“寻找”。《无土时代》以城市作为背景,却回望“荒原”和黄河故道,展示了当下城市化过程中柴氏子孙一代对土地“宗教”般的顽强守护,从而体现出作家在新的时代语境下对以“土地”为核心的农耕文化的一种可贵的坚守。所以,就赵本夫《地母》三部曲的整体而言,作家并不以平面的重叙柴氏一门的家族故事为满足,典型的寓言化书写特征似已证明,作家更意图借一个家族兴衰神话来演绎“土地”作为民族生存之根的代际传承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地母》三部曲是在以一种文学的方式连续图解人类生存——土之为根的本质内容,以达到更好地传达民族文化的任务,具体体现为:其一,在于三部小说都贯穿了对人和大地生生相依关系的哲学理解,把人类的点滴进步与土地资源的充分利用联系起来;其二,三部小说都对自然界法则进行了生动诠释,将大地生万物与万物之间相互排斥斗争、又相互融合依赖的生物链关系进行了文学性再现;其三,三部小说共同体现了对人类未来的终极关怀。特别是《无土时代》把人类盲目的城市开发对人类未来生存条件构成的破坏作了有力的想象和揭示,更加强调土地作为民族存在之根的本源性意义。 如果说,前两部小说成功完成了作家要借它们诠释华夏民族生存哲学的任务,那么《无土时代》在主题表达上更倾向于对前两部文本进行超越。对于《地母》这样的由三部曲构成的具有厚重历史感的艺术实体来说,因为把握的历史时间跨度很大,思想主题更应当是贯穿而具有延续性的,不然就无从体现作品的思想艺术张力。无疑,在《无土时代》中,作家对“土地”的思考显然更趋深入。小说直接切入当下如火如荼的中国城市化运动,把以发展为“硬道理”的城市化对“土地”资源的肆意侵占和浪费触目惊心地揭示出来。按照主人公石陀的话说:“……现代人太不把土地当回事了,城里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连乡里人也把土地扔了,纷纷涌进城市,太可怕了……”这样,小说书写的主角虽是城市,思考的侧重点却指向有关土地与人类的命运问题。小说揭示出,土地作为“人类和万物的母亲”,在城市化进程中已日益退缩到生活世界的边缘,人类已越来越远离“土地”本根,进而危及人类当前及未来的生存条件。 赵本夫通过《无土时代》表达的显然是一种对土地和现代人未来命运的焦虑,小说通过大量虚构性和想象性的情节揭示了“寻找”“土地记忆”的主题,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挽救因为远离土地而日益精神枯竭的现代人。像前两部一样,《无土时代》也点染出一些具有灵异色彩的动物,如草儿洼的老龟和木城老城墙上的黄鼠狼、阿坝峡谷的野狼,它们作为文本中的象征符号系统,“一种把握世界、把握生命的诗性世界观”②,被赋予某种神秘特征,具有超现实的自然力量,期待它们失而复现将象征着土地自然力在经历“祛魅”以后的成功“复魅”。小说还有意在文本中复活了巫卜僧道文化,征兆、谕示、怪诞、宿命构成叙事的一个重要线索,表明作家意图通过对客观世界作神秘化阐释,来恢复人们对土地自然力量的本能敬畏。作家表现出明确的愿望,也是小说中一再声明的,为了不让现代人在城市的盲目发展中迷失本性,就是要唤醒人们对土地的深层记忆,这一中心题旨成为萦绕着整个《无土时代》的主旋律。《无土时代》极力构建的就是一个有关“大地”的乌托邦,要唤回城市这个迷失的孩子,完成从钢筋水泥城堡中的精神突围,小说依赖的唯一救赎途径就是“土地”的道德力量。为此,小说刻意采用了与《地母》“三部曲”前两部不同的文本建构方式。 不难发现,“寻找”在小说中似乎构成人物的一种生存常态。最执著的寻找来自主人公石陀。他作为木城出版社的主编,却终日像个“梦游”人,做着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除了睡觉,每一分钟都像“有巢氏”一样沉湎于白日梦中。他被柴门的作品深深感染,为柴门对土地的智性理解和对城市悲天悯人的胸怀激动不已。他派年轻女编辑谷子去寻找柴门,不仅仅是发现柴门是他的知音,更无疑在柴门那儿他寻回了失却已久的对土地的理解和记忆。小说另一个执著于“寻找”的人物是天柱,他来到木城实际负有家族让他寻找失散兄弟天易的使命,他在木城扎下根,一找就是若干年,最终受和尚指点迷津,发现石陀就是失踪的天易。失踪的天易构成了小说最大的悬念,他为何失踪,失踪后到了哪里,他后来做了什么,最终他被找回了没有,这些问题的解决才能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小说的叙述始终围绕这一人物命运牵着读者的鼻子转圈子,却又有意让故事情节时常出现中断与悬置。天易的失踪开始于“文革”,所以寻找也从天易的“文革”记忆开始,为的是提醒读者,正是从“文革”这个混乱年代,土地才渐渐地离我们远去。在小说中虽然石陀对柴门的寻找不了了之,他自己却成为天柱要寻找的对象——天易,小说末尾写天柱领着失忆的石陀回草儿洼,就是让他去看看故土的老石屋、蓝水河,希望让他借助故土的物象恢复记忆,让他这个大瓦屋家族丢失的“魂魄”再回到土地上重续对家园的血脉,这个情节显然是城市人寻找“土地记忆”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