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三月,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来苏州参加第二届中英文学翻译研讨班,我说好请他和阎连科、毕飞宇、盛可以,还有Julia Lovell吃饭。那天在凯莱酒店大堂匆匆握手见面,连寒暄都免了,他是主事者之一,忙得不可开交。我和阎连科他们回房间边聊边等,可左等右等,总是不见他的踪影,我们只得先去吃饭的地方,留了学生等着陪他过来。幸好我订的饭店“土灶馆”就在凯莱酒店对面古色古香的平江路上,步行十分钟就到,不然真怕他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到了第三天,陈霖请原班人马再到凤凰街晚饭,苏州的作家荆歌、朱文颖也来助阵。可能是研讨班已近尾声,葛浩文神闲气定了许多。荆歌为了检测葛浩文的汉语水平,说了两三个很荤的段子,葛浩文悠悠地拆解,闲聊中还偶尔利用一下。荆歌的检测结论,当然是绝对优秀。酒足饭饱之后,再到隔壁的茶楼,分成两拨喝茶。阎连科、毕飞宇,还有荆歌他们一拨,我们则找了个小间,跟葛浩文聊天访谈。其实后来想想,真应该请阎连科他们一起聊天,作家与翻译家之间也许更能激发出一些有趣的话题。那天晚上,葛浩文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谈兴甚浓,妙语不断,我们的话题也像那圈圈烟雾,随意展开。可惜,访谈中的不少“妙语”都被葛浩文审阅时无情地删掉了,留下来的只是比较正经的、适宜发表的内容,却少了些葛浩文可爱、性情的一面。未经删节的版本,只能永远保存于我的电脑里了。 季进:葛老师,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谈。前天看到你那么忙碌,我都不好意思再提访谈的事。 葛浩文:没关系啦,老朋友了,我们随便聊聊吧。 季进:对对,我们只是随意聊聊天,至于能不能整理成一篇访谈,到时候再说。你这次来苏州主要是参加第二届中英文学翻译研讨班。我知道上一届是在莫干山,这是第二届。这个研讨班是个什么性质的活动? 葛浩文:这是中国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与英国艺术委员会、英国文学翻译中心、澳大利亚西悉尼大学等机构合作,由凤凰集团与英国企鹅出版集团联合承办的一个中英文学翻译研讨班,主要以交流研讨的形式进行中英文学互译实例分析,所以除了我、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蓝诗玲(Julia Lovell)等翻译者之外,还邀请了阎连科、毕飞宇、盛可以、王刚等作家,以及几十位从事中英文学翻译的学员,一起进行翻译实例的研讨。另外还有英译中的研习班,邀请几位以英文写作的作家与中国的翻译研习英翻中的技巧。 季进:其实是一个中英文学翻译的培训班吧?这对于培养中英文学的翻译人才倒是很有意义啊。 葛浩文:我们希望是这样,但效果如何,就难说了。 季进:这么多年,你一直坚持不懈地做中国文学的翻译,我知道这在美国绝对是一项孤独的事业。夏志清先生称你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首席翻译家,应该也包含了一种敬意在里面。到目前为止,你大概翻译过四十多种中国小说? 葛浩文:翻译这玩意儿,一言难尽啊。我像个鲨鱼,你知道鲨鱼要不停地游动,一旦停止就死了。我做翻译就是这样,一定要不停地翻,一旦没事干,没有货了,没有小说翻了,恐怕就要归西天了,是吧?所以我说“我译故我在”。我没有统计过确切的翻译数量,我翻译完了,就不愿再看了。因为看到第一页、第二页就会觉得这里、那里应该翻得更好,结果我的自信心就会受到打击,于是我索性不再看我自己的翻译作品了。有时精装本要改出平装本,需要重看一遍,我也请别人代劳。 季进:这不是坏毛病,是精益求精,追求完美,可能你总是想着下一部会更好。 葛浩文:希望是那样子,但往往开始动笔了,信心就又受打击了。我认为一个做翻译的,责任可大了,要对得起作者,对得起文本,对得起读者,我要多想的话,恐怕早就放弃了,所以我不大去想这些问题。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读者,而不是作者。一般的作者英文并不好,他们都信任我。要是将来中国的作家英文都好了,那翻译这口饭就更难吃了。他们可能会对你的翻译说三道四,就更难做了。当然,也许等他们英文搞好,这种事情早就不在考虑之中,或许他们就用英文写作了。 季进:这可能不是最大的问题。你曾经说过,其实翻译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选择。你现在是不是还这么认为? 葛浩文:也许说“困难”绝对了点,但重要的还是选择,这话没错。中国每年不知道要出多少小说,我们只能选三五本,要是选错了的话,就错上加错了。美国人对中国不了解的地方已经够多了,还要加上对文学的误解,那就更麻烦了。 季进:你选错过吗? 葛浩文:我选错过。 季进:比如说? 葛浩文:这个不能说了。呵呵。当然,有的也不是我选错的,而是出版代理给我的。代理告诉我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钱找人翻译某一本小说,正好那个时候我有空,就接下来了。像这个就不是我选错了,而是非做不可的。 季进:有时候好奇怪啊,像《北京娃娃》、《狼图腾》这样的作品在国内并不被看好,却在国外获得不小反响,甚至评价很高,真正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这里面文化的差异、解读的取向应该是不可忽视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