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行,作者一下命令,汹涌澎湃转瞬即逝的语言之川突然被一脚刹住,停下来,那几行出列,犹如群众队伍前面的敢死队员,立刻光辉夺目,与众不同了。为的是不朽,不被遗忘。当然,也有哗众取宠之嫌。 一般来说,诗歌就是分行排列的文字。古诗四言、五言、七言、长短句都是分行排列。古代,说诗的时候,是说分行,五言、七言、古风、长短句等等。诗是什么,没有定论,诗言志,是说这些特殊的分行存在的语词的内容。唯一可以把握的,就是分行。这是诗的基本存在方式。取消了分行,关于诗歌,我们就将陷入本质主义的深渊,诗是什么?诗言志,诗缘情,是说诗要表达什么。小说、戏剧、散文都可以言志抒情,不独诗。这就扯不清了。分行,我们立即可以定下来,那是一首诗,至少这些文字有朝这个方面努力的企图。 七言排列或者五言排列,那就是诗。至于这些分行排列的文字给人什么感受,它的语词组合的效果、韵律、词汇,朴素、华丽、空灵、恢弘,雅致或者粗俗,这是另一回事。各时代对此的感受不同。在此时代崇尚浮华伤感,措词严谨,在彼时代尊崇朴素中正、韵律奔放自由。但诗是分行出现的,文字一分行排列,给我们的感觉就是那是一首诗。古代诗如此。现代诗也是。汉语诗是,外国诗也是。不分行排列的,就是它的内容是诗性的,我们也总是首先不把它作为诗来看待。 押韵、词牌都是为了分行。为了区别不分行的诗。 诗词格律的产生,是为了正声,在分行出现之前,语言乱糟糟堆在一起的,鸟语、方言,诗被鸟语遮蔽着,分行使诗鹤立鸡群,是文明的一大升华。书同文,使各地区的鸟语可以通过文字沟通。分行,确立了诗的独立地位。先分行,是不是诗意的,再说。在古代,仅仅分行是不够的,必须建立格律,更精致的分行,因为古代汉语有一个正声的任务。五音使人耳聋,押韵的出现,是为了正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仅仅是正风俗,厚人伦,“昔周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巷闾,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己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朱熹《诗集传序言》)分行,而且“协之声律”,就是为了“其言粹然”。 “其言粹然”,有点像一九四九年后推行普通话。普通话当然与诗教不同,但“其言粹然”是一致的。“协之声律”,“其言粹然”使得诗成为语言的最高形式,成为汉语的标准、典范。而语言就是存在之家,诗作为语言的最高典范,当然也就是这个“家”的家规、伦理道德秩序的象征,天地神人四位一体之神的代表。“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从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以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所以《诗》之为诗教矣”。分行,到后来,在中国发展为一种话语权力,知识分子进取功名的工具,就是因为“诗教”,西方是政教合一,中国则是政治家首先要学会诗教,要会分行押韵,先要是个文人。政文合一后来科举考试要考填词做赋,就是这么来的。 对李白这样的诗人来说,格律化令他窒息,他意识到危险,格律将使诗的自由分行被束缚起来。他是自由分行的大师。 《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屈原、李白都是古代少数有自由灵魂的诗人。他们是最明白诗人何为的诗人。 从诗经开始,分行已经有数千年的历史。 诗歌的分行史,往往是在文明的格律化与自由分行之间运动。从诗经的四言,到汉诗的七言、唐诗、宋词、元曲……宋元,自由分行的冲动就消失了,格律成为诗歌的绞索。直到白话诗,诗才重新自由分行。 在文明历史上,重新分行总是出现在伟大时代的开端。自由分行是语言的一种解放运动。 诗是什么,像胡塞尔启示的那样,将这个我们数千年来一直企图定义而总是悬而未决、语焉不详的东西就继续让它悬搁着吧,存而不论。未来数千年,如果语言继续存在的话,这一点将继续争论下去。我们先来分行。 分行,是诗歌最表象的、一望而知的东西,诗的物质外壳。 一旦分行,我们就知道这些文字要“与众不同”,“诗意”一把了,已经约定俗成。 那些不分行的文字,那些文字的群众,我们叫做散文,但散文里面未必没有我们感觉到的那种所谓诗的东西。 但是,激发我们将这些文字首先用“某种诗的东西”来要求的是那些分行的文字。在“某种诗的东西”这一点上,我们对分行文字比散文有着更直接的敏感和要求。 我们容许散文毫无诗意,比如说明书、文件、社论等等。但如果这些文字已经分行,而毫无诗意,我们会大失所望,那就是搞怪,文字游戏。 诗这个词,总是被诗意和分行所裹缠。诗意是广义的,可能性存在于一切文体。诗就是被分行的文字,也许它毫无诗意。诗就是那些分行排列而不是集群混杂的语词。这是一个定义。诗是那种我们感觉到所谓诗意的东西,这个东西不见得是语词,一种状态、一个行为可以是具有诗意的。 历史上某些曾经被认为具有“诗意”的分行,今天未必具有“诗意”,我们依然承认它是诗,仅仅因为它“分行”。例如:“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诗经·天保》)今天阅读,也许不知所云,但在当时,它确实是可以招魂的九鼎之言。(不知所云,是因为它的分行已经陈旧,需要重新分行。诗意已经被时间遮蔽了。时间会敞开诗意,也会遮蔽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