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09)03-0178-03 在获奖的四部作品中,《暗算》引起的争议最大:有人认为这是文坛开放的标志,开辟了评奖的新思路和新方向;有人认为这是茅奖的悲哀,因为它只是一部没有多少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通俗小说。两种不同的评价,使我在阅读作品时格外谨慎,生怕被成见或偏激的情绪控制。我一方面尽力寻找作品的优点,同时也不放过其缺点,想看看它究竟好或者坏到什么程度,并做出我对作品的基本判断。 一、究竟有多少思想性? 面对通俗小说能否获奖的质疑,有人不赞同把《暗算》视为一般通俗小说,陈晓明认为:麦家是“学习西方作家博尔赫斯最到位的中国作家,把大众阅读趣味与形而上学写作方式结合得最好的一位作家”。贺绍俊则说:“麦家只是借用了侦探小说或悬疑小说的外壳,其内在结构仍是以独立的精英思想为骨骼的。”我更愿把两位批评家的评价视为对作家的鼓励,因为这几年优秀长篇小说实在太少了。 我不否认《暗算》是一部成功的通俗小说。但我想追问的是,它究竟有多少“形而上学”和“独立的精英思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桂冠究竟是授予小说初版本的,还是获奖后的修订本,还是电视剧小说。三者虽都未达到“思想厚重”的水平,但初版本的思想性尤其贫乏。作品除介绍了一些破译知识外,就是天才的辉煌与毁灭的故事:天才多具有神奇的功能,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且多死于日常生活的残酷性与偶然性:阿炳发现妻子生下了“野种”而触电自杀;黄依依因张国庆的老婆的恶作剧而意外身亡;陈二湖因破译了“彻底废弃的”的密码,兴奋过度心脏病突发而离开人世;鸽子在临产前喊出了丈夫的名字,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被杀害。这些故事中能有多少形而上的内涵和独立的精英思想呢? “解密”职业对人性的扭曲,是作者刻意表现的主题。在初版本中,作者浓墨重彩渲染的,是阿炳、黄依依、陈二湖、鸽子等人如何游刃有余地进行解密工作。而职业扭曲人性的主题,只是蜻蜓点水般偶有涉及,而大多数还是通过事例抽象地说明,而不是通过人物内心的痛苦、悸动与畸变来深度呈现。在抽象的说明中,作者所能想象到的人性的秘密和深度,其实并不比我们多。唯一让人意外和惊喜的,是陈二湖的故事。这说明作者并不缺乏写作“优秀”小说的潜力,只是这种潜力在《暗算》中没有充分发挥出来。 黄依依与安在天的爱情,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假如没有这一点,反对《暗算》获奖的声音也许会更大。在初版本中这个爱情故事还是非常粗糙的:钱院长(即修改本中的安在天)基本上没有介入感情纠葛,黄依依还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她只是一个欲望的符号,可以和任何人上床的花痴。她在火车上向钱院长吐露“爱情”后,就没了下文。她与王主任、张国庆的暧昧关系,也没有任何心理逻辑,完全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的产物,与我们在餐桌上听到的荤故事并无两样。 在电视剧小说和修改本中,黄依依和安在天的形象丰满了,主题也得到深入开掘。在二者的爱情纠葛中,我们看到个人与国家、自由与纪律、欲望与理性的尖锐冲突和对话。黄依依是个反潮流的另类,她进行的是一场注定也打不赢的战争:她拒绝国家对个人道路的安排,不愿从事破译工作,在不得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后,她坚持自己不是被国家机器带走的,而是被她喜欢的男人带走的。当发现自己火辣辣的爱情和赤裸裸的欲望,根本无法撼动安在天所坚持的国家、纪律、事业和家庭的底线时,她开始以自我堕落的方式进行反抗,她顺遂内心的欲望与王主任发生暧昧关系,在受到安院长所代表的组织的干预和破坏之后,她想选择新的生活道路,但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失去了选择的自由。她所代表的个性和自由的精神被彻底摧毁,与张国庆结婚后却难逃命运的劫数。修改后的黄依依形象确实具有了人性深度和较为丰厚的思想内涵,可惜其他形象都未达到这一高度。 二、究竟有多少对历史的反思? 茅盾文学奖一向青睐长篇历史小说,在前六届获奖作品中,历史小说所占比重超过五分之三。受此影响,《暗算》对历史的叙述也成为争议的焦点:有人指责作者缺乏历史知识,有人则肯定它在反思历史上“是有深度的,也是独特的”。 与往届获奖的历史小说相比,《暗算》的历史感是非常薄弱的:小说写的是与世隔绝的隐秘角落里的人和事,和大众生活没有多少联系,是很难写出丰富的社会和历史内涵的。作者曾在修改本中弥补这一缺陷,如在黄依依的故事中增添了中苏关系恶化、三年自然灾害、海峡两岸关系紧张等细节或场面。尽管如此,其历史氛围还是非常薄弱的,甚至还存在不少反历史的细节。或许有人会说这些读者是吹毛求疵,是以史料学的眼光苛求文艺。但这不恰恰暴露出作者历史意识的严重匮乏吗?我们没有权利要求作家成为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但有权利要求他以文学的方式更好地表现历史,要求小说中描写的历史像历史,有权利要求作家写出特定时代的文化心理、历史气氛和社会环境。即使退到最低标准,也可以要求人物形象和人物的语言符合具体的历史语境。 遗憾的是,《暗算》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是缺乏历史感的,都是各种性格元素的抽象组合:阿炳一半是傻子一半是天才,黄依依是“魔鬼附身的天使”,鸽子则是由放纵与压抑、高雅与风流、庄重与妖艳等几种不同的性格因素组合起来的。我不想和作者探讨天才的心理结构问题,我想说的是,由于他沉醉于各种性格元素排列组合的游戏中,而无暇顾及人物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内在关联,因此未能写出天才性格产生的历史依据。小说中人物的语言也是缺乏历史内涵的。在历史小说中,作者的叙述语言可以使用当代流行的语言,而人物的语言则必须符合其历史语境。在阅读某些历史小说时,身穿古装的满口“哇噻”、“帅呆了”的周星驰,时常会闯入我们的脑海,就是因为作者的语言缺乏历史性。好在《暗算》的故事去今未远,在语言上还没有形成那么大的反差。但作者似乎很满足于用当代的语言讲述过去的故事,而对于超出当今语境的语言却毫无兴趣。在《暗算》中,我们很难感觉到栖身于语言之中的各种社会和历史的声音。作者似乎不明白,对历史的叙述是离不开历史中的语言的,只有历史中的语言才能唤醒我们沉睡已久的历史记忆。